谢平

    “太后……”魏音缓了缓,待气息平稳后,道,“爹,我觉得梁家……可能出事儿了。”

    “女儿入宫的头几个月,也去过寿康宫献过敬奉,可太后都没有收过,梁家四世三公,不见得是个缺钱的主儿,可就在这几日,忽然间……连连向我要钱。”

    长长的眼睫挂着泪珠,魏音使劲闭了闭眼,呼了好几口气,咬牙稳住颤抖的声线。

    钱塘魏家的人总说魏音打小就有一股子狠劲儿。

    这个狠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狠到时时刻刻冷静克制,甚至连一口难过的喘息都不舍得留给自己。

    有时候会到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打碎牙齿和血吞。

    七岁那年,魏音第一次跟着跑商船,因为个子矮踩空了船舷,生生摔破了膝盖,伙计要抱她上去,可魏音不肯,眼角挂着摔疼的泪花,说你走开,我自己来。

    她爬了四次,摔了四次,摔到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儿的,魏琛看不下去,亲自下船要抱她上来,结果小丫头走一步爬一步摔一步,硬是自己爬上了船。

    这种狠劲儿是得不到不罢休,魏琛觉得她吃魏家的饭还真吃对了——她是个天生的商人料子。

    “我当时……刚从永巷出来,不怎么清醒,只觉得她是真的单纯要女儿拿钱换命——”

    魏琛眉头紧缩,关切地打断她的话,“怎得去永巷了?拿钱换命又是怎么回事?宫里这几日究竟发生什么了?”

    魏音垂眸握紧了魏琛的双手,因着常年拨算盘,拇指处生了一层粗糙的茧子,她慢声将景宣帝驾崩的事情娓娓道来。

    魏琛心疼女儿,一开始以为是永巷那几日受了苦,又因着殉葬之事担惊受怕,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她哭成这样。

    但魏音语气平淡,似是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直到魏琛听见——

    谢红初从华亭回来了。

    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魏琛顷刻了然魏音的难过之处了。

    “女儿无意间听见他说梁织雀的侄子贪了军饷……梁织雀又急着要钱,想来是想在年关对账的时候,将窟窿补上——”

    “五千万两。”

    魏琛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拍了拍女儿,“音儿,四王爷是不是欺负你了?”

    “啊?”魏音正想着梁织雀的事儿,被魏琛这样一问,心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再次泛起。

    “……”

    她带着轻微的哭腔,埋怨道,“爹,你刚刚有没有听我说梁织雀——”

    “爹听了,五千万两,大邺一年拨给西北的军费才这个数,他那个侄子在边关待了两年……若是真的贪了,那可是一半的银子,看来梁家这次捅得篓子还真不小……”

    “太后既然把你从永巷里换了出来,那也说明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不过现银……爹还真的想想办法。”

    魏音虽在宫中,但也能猜大概个家底的情况,若是一年以前,这五千万两还是能拿出来的,不过……自从魏家被宫里盯上,又刚给梁织雀送了三十箱银票,恐怕……

    她问,“爹……钱够吗?”

    魏琛笑笑,“够……你不用操心这个,交给爹就是,爹还要多谢谢音儿,给爹多宽限了几日。”

    他拿起帕子,一边给魏音擦着眼角,一边道,“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景宣帝驾崩,……音儿真的不打算把当年的事,从头至尾地给四王爷说一说吗?”

    “……”

    “罢了……音儿不说,也是有音儿自己的考虑吧。”

    他笑着在空中抡几下拳头,道,“不过,若是那混小子惹音儿不开心了,爹就跟当年一样,带着你的叔叔伯伯们,上门揍他去!”

    “爹……”魏音也笑了,她倚在房间的榻子上,指着天上的月亮说,“爹,今天月亮好大呀,你快来,坐在这和我一起看!”

    是夜,她像儿时那般,和魏琛聊了一夜。

    *

    自从谢平被接来了王府,谢红初已经忙里忙外了好几日了。

    他一开始不打算在京城长住,准备等谢平即位后,辞了摄政之权,带着拾柒再回华亭去。

    或许景宣帝谢书意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把这大邺朝廷大剌剌地交给他,十分放心地甩手登仙了。

    谢书意留了过继襄王的传位遗诏——自从十二叔过世后,襄王之位便由他唯一的血脉谢平世袭。

    按理来说,谢书意过继襄王谢平挑不出什么过错,大邺历史上也确实有女儿继任王侯,谢平世袭襄王之位也说得过去,可偏偏这两者一凑起来,就变成了谢红初最头疼的一件事。

    大邺两百多年里,还未曾有过女帝,史书上浓墨重彩勾了出的公子王孙,无一例外是儿郎。

    纵使他能替谢平挡着那一群认死理儿的官员,可女儿家当皇帝哪是那么简单的,不过幸好谢平这性子……女扮男装也能瞒过去。

    可时间一长呢?

    谢红初叹了一口气。

    王府许久未住,本就萧条破败,再加上谢平和拾柒在家里以闹腾,整个王府除了大门,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儿。

    谢红初从听雪台搬了回来,他担心他再不来看着,府邸都要被他们俩翻个底儿朝天了。

    好烦。

    桌子上放着几份军报,谢红初看不下去,他把比狼毫笔在砚台上,起身离开。

    一低头,一个乱七八糟的小脑袋出现在了他面前,谢平说,“四伯父,我要吃东西。”

    谢红初府里没有仆从、更别说起灶火,宫里日日按时来王府送着伙食,他抬掌推开谢平,“还要一会儿裕安才来,你少跑两圈就不饿了。”

    谢平的脑袋摇的跟波浪鼓似的,“我不想吃宫里的,我要出门吃。”

    拾柒站在旁边阴阳怪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来干什么呢,皇帝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忍着吧。”

    “我这不是还没即位吗?”谢平冲拾柒做了个鬼脸。

    “没即位你也要注意!”

    谢平煞有介事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注意是吧,好啊,那我…那朕命令你闭嘴。”

    谢红初没心思陪着小孩子过家家,他刚想把自己再关回屋子里,就见裕安带着一串宫女走进了王府。

    谢红初冲他招招手,“你别跟着摆膳去了,过来,看好你的主子。”

    谢平不放手,“不要,四伯父休想丢下我,我爹在江夏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说跟着四伯父才有命活下去。”

    她看了看裕安,“快些来一同求四伯父,我要出去吃吗,出去吃!”

    裕安心里骂娘,两个主子都得罪不起,谢平在后面抬脚踢了他一下,裕安小心地试探着,“要不就……”

    “本王让你找的礼仪先生呢?”谢红初打断他。

    裕安面露难色,“礼部说,景宣帝如今已经下了葬,想先等掖庭那边点好殉了的妃嫔,安置完皇陵再教。”

    “小泥猴子乱窜,等安置完她就要上天了……让他们择日就从派一个人过来。”

    裕安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在湖北的坎坷回忆,不怪四王爷要让谢平早早地学规矩。

    这一路上要不是中郎将看着,早不知道谢平丢哪儿去了。

    不过……四王爷也挺吓人的,他和中郎将带着谢平来了王府,王爷蓦地抽出一把长剑在他二人的脖子上比划着,“不该多嘴的别多嘴,知道了吗?”

    二人连连点头,“臣/奴婢知道。”

    “若是本王在外面听见谁说,景宣帝过继了个女孩儿继承皇位,你们俩想好埋身的地儿,本王一刀一刀给你们剁进去。”

    “……”

    裕安想起来还是有些背后发麻,咱们四王爷看起来病怏怏的,可真端起架子来,他觉得比景宣帝都可怕。

    可过了那么多天,裕安发现四王爷是真的对皇位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应该说,裕安发现他似乎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

    坐拥滔天富贵、手握天下权柄,性子却淡薄到了骨子里,他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要,说来监国就只办好监国的差事。

    小德子开玩笑说四主子心如止水,可裕安却觉得,心如止水的人是养人的温吞水,而四王爷的水,却如寒冰般刺骨。

    与其说是心如止水,不如说……更像是心死了一般。

    谢平听见谢红初要来给她找礼仪先生,道“四伯父,若是明日礼仪先生来了……能不能今天带我出门玩一玩呀。”

    她拇指微叩,抬手发誓道,“我保证好好学!”

    没等谢红初开口,她立刻讨价还价,“四伯父,您也跟着我们一起去吧。”

    谢红初拗不过谢平,被她两三步拉出了王府,此时日头西落,远处天色暗了一层,正赶上晚饭的点儿。

    “去哪儿?”谢红初问。

    谢平指着前面的一家酒楼,激动的说,“那里有一家酒楼,你们两个走快点,快跟我来!”

    她走在最前面,拾柒跟在一侧,谢红初看着酒楼外面排着的长队,道,“你确定要排?”

    “排排排!他们家饭菜可香了,我天天在院子里都能闻见!早就想来了!”

    站了一会儿,谢平觉得有些无聊,她从人群中探出头,眯着眼睛念着酒楼上的牌匾上的字,拖着腔道,“宝——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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