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

    宫城不远处有一座宅邸,开门正对着皇城根最繁华的御街。

    此地商客云集,市集上有不少张着伞的商贩,来来往往走动叫嚷,当铺瓦舍林立,走几步还有几家红香绿软的勾栏。

    铺子之间,有一家不甚起眼的宝月楼——它外表平平,和寻常酒楼没什么两样,但若有懂行的人细瞧来,宝月楼处处讲究,连闩门的木头都是选的云南的紫金檀。

    楼里的厨子经由千挑万选,专做江南菜色,琵琶扬琴声声不绝。

    这样一个风雅与滋味同在的酒楼,定价却十分便宜,经常不到饭点儿就排满了人。

    同烟熏火燎的宝月楼相比,流云坊的这所宅邸就显得清冷极了。

    推开富贵瑰丽的雕花漆红大门,花园林子光秃秃一片,池水不知干涸了多久,见底的石子挂着摇晃的蛛网。

    谢红初单手背在身后,沿着曲折蜿蜒的小路走着,他瞥了瞥身侧一脸苦大仇深的拾柒,道,“你瞪了本王一路了,眼睛不累吗?”

    拾柒生硬地别开头,“哼。”

    谢红初合上扇子,在拾柒头上一敲,漫不经心道,“那随你吧,我去看看顾兰芳。”

    “哎哎哎——”拾柒一个箭步抢在了前头,抱臂不满道,“主子你为什么不把阿音姐带出来……”

    谢红初瞳孔微沉,转过身来,道,“本王为什么要带她出来?本王已经给你说了,是她自己愿意回去的。”

    “我……”

    拾柒咽了咽唾沫,收回了剩下的话,决定不火上浇油。

    “我错了主子。”他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行了,你先在这守着吧。”

    西侧的一间厢房紧闭,拾柒把守在门外。

    谢红初他坐在厢房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

    听见屏风后的动静,他远远地道,“多年未见,顾掌监别来无恙?”

    床榻上的女子一刻前转醒,她慢慢起身,走到堂前,对着他行了个官礼,“多年未见,臣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的话……也用不着本王去永巷的地牢里找掌监。”

    “京城之居大不易,臣算到王爷会来找臣,若是在别的地方,王爷还需得费上一些功夫。”

    顾兰芳她穿着入永巷前的奉天道袍,从袖口里掏出一串念珠,悬在手指上滚了一圈,她抬起头,“臣已经恭候多时了。”

    “掌监料事如神,既如此,那掌监可知——本王找你所为何事?”

    珠子又打回了流苏处,结果这次一圈还未走完,红色的串绳却断了,白玉菩提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

    她双眼微阖,半晌,回道,“事关天子,臣算不得。”

    “事关天子……”谢红初重复了一边,回头看向她,道,“不愧是顾掌监,算得极准。”

    “本王此番来找顾掌监,就是想问一问这天子之事……谢家宗室子弟那么多,顾掌监为何偏偏挑了谢平?”

    顾兰芳疑惑道,“谢平是谁?”

    谢红初睨了一眼顾兰芳,“裕安公公说,谢平的八字是顾掌监亲自看的,掌监真不知?”

    大邺建朝伊始,明令禁止钦天监不得私下批阅八字,一般有妃嫔入宫、或是王子公主出生的时候,才会传召钦天监。

    谢书意在世时,未有子嗣,顾兰芳掌监那么多年,只看了寥寥几个贵人。

    她垂眸想了片刻,忽地记起半年前的一件事——

    “半年前,陛下给了钦天监五个人的生辰八字,问哪个更适合过继,可臣并不知他们的姓甚名甚,臣按着陛下的要求,一一合了他们的命数,末了在其中选了个最适合的人。”

    “那……顾掌监确定没有算错?”

    顾兰芳回道,“钦天监推算寻常的吉凶祸福,找一位官员看了即可,臣也知道过继兹事体大,所以不只是臣,整个钦天监都算了一遍,一致认为此人最为相宜,应该……应该是不错的。”

    “……”

    “所以……皇兄挑的谢平……”

    大邺历史上倒也有过兄终弟及,顾兰芳看着谢红初的背影,心绪犹豫了片刻。

    厢房外忽然一阵喧嚣,谢红初推开门,顾兰芳从这个角度看去,似是压着心中的火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臣……其实还有一句话想给王爷讲……”

    “臣跟随师父在钦天监学习术法,听师父说,有一年宫中的西府海棠开的无比明艳,师父说这是身负天命的大吉之兆,臣修为尚浅,不敢断言什么,只不过若是王爷想……臣……也愿助一臂之力。”

    “……”

    厢房外的吵闹愈演愈烈,“咔咔咔咔——咔嚓”的声音不断传入屋内,紧接着听见拾柒喊,“那颗树不能爬!等等——那颗也不能爬!”

    “……”

    谢红初掐了掐眉心,抬眸之际,眼底几不可闻地划过一丝……十分复杂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不甘,不如说更像是……头疼。

    他哑声道,“顾掌监会错意了,本王没有这个心思。”

    “轰隆”一声,屋外又传来巨物崩塌的声音。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从哪滚了一遭,从头到位沾了一身的泥土,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冲进厢房内,看见谢红初的时候,立马换上了一副委屈的样子,高声道,“四伯父,呜呜,拾柒他薅我头发!”

    谢红初,“……”

    顾兰芳心中忽地生出一股不妙的猜测,拾柒紧随其后,道,“主子,他挂在树杈上都要摔下来了,我明明是把他从树上救了下来!”

    眼看着少年和拾柒又乱作一团,顾兰芳指着他们问,“这……”

    “哗——”架子上的青玉花瓶碎了一地,谢红初轻叹了一口气,指着那个看不清样貌的少年说,“他就是谢平。”

    四只脚不断踩着地上的白梅,花瓶里的水溅了谢平一身,屋外寒风刮过,他连忙举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痕。

    顾兰芳修行多年,红尘之事早已见惯不惯。

    直到看见谢平擦干净了脸,她好像明白了谢红初对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谢红初只是不相信,先帝亲笔在遗诏上写的过继传位的名字,是谢平。

    所以一再找她求证。

    ……

    顾兰芳想说,在那一刻,在她看见谢平擦干净脸,露出一张豆蔻年华的女郎模样的时候。

    她也想找钦天监问问,当时推算生辰八字的时候,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

    魏音呵了一口热气,趁着赶路的功夫掖了掖衣摆,她身着一套绛红色的宫装,提着灯笼碎步前行。

    昨夜亥时,陆英姑姑一路仔细地将魏音送出了梁织雀的寝殿。

    “宫里的娘娘们入宫后都能回娘家省亲一趟,娘娘身居长春殿一年有余,还没回过江南,这不,魏公这次亲自上京来送的银票,太后娘娘感激魏公,便将魏公在京多留了几日,想着趁着临近年关,让娘娘父女相见呢。”

    等到了寿康宫的门口,她掏出了一个腰牌递给魏音,“这是太后给娘娘的出宫手令,魏公如今歇在宝月楼,不过宝月楼人多眼杂,娘娘可以寻个好时机去,也免生事端……嗨,奴婢差点忘了,这宝月楼本就是娘娘家的。”

    魏音客气地回道,“陆英姑姑惯会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太后娘娘的。”

    陆英道,“果真是太后娘娘千挑万选的妙人,替娘娘殉葬的宫女,已经从乱葬岗找了个身量差不多的,掖庭和永巷那边也都打点好了……”

    “不过,娘娘的长春殿,如今可是万万去不得了,西宫有几处偏僻的地儿,娘娘想在哪歇着?奴婢好叫人收拾着。”

    魏音接过腰牌,眼角微微扬起,“不劳烦姑姑了。”

    “御街没有宵禁,宝月楼彻夜开着,我去那落脚即可……也正好,见一见家父不是?”

    陆英福了福身,送别了魏音,“那寿康宫,就等着娘娘的好消息了。”

    夜里的御街碧宵千灯,四方珍奇聚揽,更有一番金迷纸醉之意。

    宝月楼共计三层,上面两层都是用来接待住店的卧房,顺着楼梯下来,一层宽旷的前厅坐满了食客,四周以此排布着几所精致的雅间。

    中间的柜台处坐着一位黑绸绒衣的人,他鼻梁上托着一副银丝框的西洋镜,正认真地看着账簿,时而拨一下算盘。

    魏音的视线落到了他花白的头发上,没想到只是一年未见……阿爹就已经老成这番模样了。

    “客官结账的话去门口的柜台……音儿?!”

    魏琛起身握住魏音的双手,他匆忙放下账本,看了看周围,把魏音带入了一处无人的房间。

    他插上门,回头眼底充满了心疼,“音儿,你怎的……怎得如此消瘦了?”

    魏音鼻头一酸,“爹……爹我没事……女儿没事……”

    可越说,越止不住酸涩的眼眶,温热的泪水滴在魏琛的手背上,见到女儿如此,他也红了眼眶,“宫里的日子不好过……音儿,你还缺不缺钱?昨日里送的那些够不够?不够的话尽管给爹说……爹有钱……”

    魏音连连摇头,“爹我不缺钱,我不是在信里说了吗,给一点就行——你怎么一来就抬了三十箱银票啊,这么下去,魏家可怎么办……”

    “傻孩子,咱们家不缺又那三十箱银票,”魏琛哽咽道,“音儿,爹是知道你的性子的,你不爱给家里添麻烦,入宫一年多,还是第一次给爹写信要钱。”

    “爹睡不舒坦,怕你有什么事情,这次就亲自跟着过来了,到了宫门外,太后带着几个侍从取走了银票,音儿,是不是太后她……在宫里为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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