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也没什么，要不然别讲了，思来想去，其实不足为道。”花玲珑犹豫了半响，最终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欲言又止。她的身子都跟着前后摇晃了起来，举手投足都显出她的踌躇不决。

    “玲珑姑娘不想说的话，就不说。”玖玉珏担心地看着她，她把手又挪回了双膝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她挪动的时候面色痛苦，但那痛苦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秒，她就已经神色如常了。

    果然还是会痛吧？玖玉珏暗暗想道，毕竟是被剑刺着脑袋，就算再怎么有术法保护，皮外伤还是会痛的。

    “……”花玲珑期待又不安地望着他。

    “玲珑姑娘，请恕我实在好奇，既然这玉碗还要片刻才能盈满，姑娘就给我讲一讲这剑的来历吧。”玖玉珏心领神会，微笑着问。

    “公子真是善解人意，玲珑在这里谢过了。”花玲珑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过那笑容就和她之前的表情一样，飞快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剑，是这寺庙之前的和尚觅心禅师，插在我脑袋上的。”她皱着眉头说。

    “和尚用剑？还伤人？真是可恨，怎能行如此过分之事？！”玖玉珏气愤不以，内心却暗自琢磨，如今世道，战乱纷扰，寻常寺庙也常常备得竹棍竹棒竹枪竹矛用以自保，可这剑明显不是俗物，况且，眼前的女子是个亭亭少女，怎能如此对待？

    “说来话长。我从未向他人讲过这些，一时之间反而不知如何说起……唉，无非就是这和尚对我父母说我颇有佛缘，家父家母又是信仰虔诚之人，不过本来这几年收成不好，家里都时不时揭不开锅啦！他们更多是碍着慈悲之心没把我卖掉或者丢弃罢了。那和尚把我从家中带走，还从父母那里化得了几两碎银呢。”花玲珑却没注意到玖玉珏陷入沉思，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沿路上对我倒是十分客气，自己骑着个毛驴，却让我坐在车里。我嫌弃马车跑得太慢，他却还心疼马拉车拉得辛苦——假慈悲！”

    玖玉珏却想，这和尚还真是虔心之辈。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应和着点了点头。

    花玲珑也没看他，只是扬起目光，盯着那让她流血不适的利剑。

    “一路上路过好多荒寺破庙，跋山涉水的，我吃面饼吃得没力气啦，就什么话也不说。他只是一边念经，一边继续往前走。”

    “终于我们渡过了丹水，当时没有渡船，他就把马放了！那匹马能卖好多钱呢……不过它跑走的时候，我也跟着觉得好开心。”

    “可是我不会游泳，好在丹水也没有多深。和尚就用一个大竹篮把我装好顶在头上，驮着我渡过了丹水。”

    花玲珑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玖玉珏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后来就开始啦，到这儿之后，他就把我拴在这个祭坛上，说什么此地正适合进行仪式，要让我当什么圣女之类的。”

    “可我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啊，哪是什么圣女。我这么说，他就……”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左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

    “难道他打了姑娘的脸？”玖玉珏追问道。

    “没呀，公子想到哪去了，嘻嘻，公子会打女孩子的脸吗？”花玲珑展颜一笑，如此问道。

    “嗯……一般来说，自然不会，但是如果是欺人太甚，或是性命攸关，那也顾不得许多了吧。”玖玉珏稍加思索，如此回复。

    “嘻嘻，公子真是坦坦荡荡，我还以为你会说自己从来不打女孩子呢。”花玲珑又抖了抖脚趾，玉碗就快要盈满了。

    “哪里的话，我确实……咦？我最近好像才和一个女子比划过，但却记不起来了？姑娘见笑，总之，在下至少不会打姑娘这般美人的脸。”玖玉珏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般，不由得晃了晃脑袋。

    花玲珑见状也不慌张，“公子定是睡糊涂了，刚才给公子疗伤之后，公子睡梦中确实呼喝了几声，想来是在梦里和什么女妖怪打斗来着吧。” 她继续微笑着，“公子若是不感兴趣，我就不说啦。”

    “姑娘愿意的话，还请继续。我都听的入了迷了，这位大和尚好好的佛祖不拜，却掳了姑娘过来做什么圣女，多半是暗藏祸心啊。”玖玉珏确实来了兴趣，战乱纷飞之时，人心惶惶，大家总是更想要个什么保佑庇护，因此正教□□都会在此时想方设法泽被苍生……或者蛊惑人心。

    “是呀。他从附近的村子里找了两个信女，过来给我沐浴更衣，然后我就的脑门，”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用手指指了指头上的剑，“就被开了瓢啦。”

    “但这剑是术法之剑，因此姑娘毫发无损？”玖玉珏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心。

    “嗯……玉珏公子，按理来说，我应该已经死了对吧？”她似是在问玖玉珏，却不等他回答，就继续说下去了，“可是那和尚念念叨叨，说什么‘我就知道！插这里果然不会死，还能通神！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之类的，我发现虽然痛得发昏，但确实并没有什么其他异状——起码一开始没有。”说到这儿，花玲珑眼中也蒙上了一层困惑。

    “啊。他帮你开了天眼……吗？好像不对？”玖玉珏突然说道。

    “公子果然见多识广。确实是类似天眼一类的东西。公子可知道三净肉？”花玲珑缓缓问。

    “呃，不故见，不故闻，不故疑？不让你看见，没人告诉你，也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而献上，的肉？”玖玉珏迟疑地回答道，他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却记不太清了。”这种肉是和尚也可以吃的肉。“

    “公子真厉害，嘻嘻，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啊，——忘却！”

    玖玉珏就算再迟钝，听到“我看上的人”的时候，也从沉思中抬头看了花玲珑的脸——满脸绯红的脸——也就知道这姑娘对自己是怎样的心意了，但那姑娘突然的大喝，却如同一口大钟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震得他头昏眼花。

    “公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再坚持一下可好？仪式就要完毕啦。”花玲珑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点着脚趾尖，那玉碗马上就要满了，却一直欠着一点儿没有满。血就像浓醇的美酒一样，熏得两人都有些脸红——只不过都是红晕尚未褪去。

    “咳，嗯，我接着讲。总之，这下这寺院就开了张啦。那和尚给我喝他的血——是三净血。”

    “可是这不是让你知道，他是给你喝的血吗？怎么还是三净呢？哦——难道说？”玖玉珏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公子猜到啦，是的，他说这是为了他自己的愿望而自愿献上血，所以不算是为了我而流的血。而我流的血呢，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帮助那些，想要喝我的血的人，而流的，所以我被这剑刺伤而流的血，也是三净血。”

    “你不会说这血包治百病吧。”玖玉珏笑着问。

    “唉，不瞒公子说，这血确实包治百病。这寺庙方圆几十里，本来有大大小小七八个村庄，如今战乱纷纷，哪有那么多粮食吃？哪有郎中来这儿看病？到处打仗，大家没法安心耕田，秋天时收成也不好，所以……我就把他们都‘治好’啦。”花玲珑有些落寞地撇了撇嘴。

    “所以这血……”玖玉珏仔细打量起玉碗里的血，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异之处。

    “嘻嘻，公子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对吗？你得倾听一下才行。这叫做心诚则灵，想来公子还是对我将信将疑，哎~”

    见到玖玉珏听话地闭上眼睛倾听起来，她得意地笑了笑，扬起左手，捻住剑身，轻轻把那剑尖从额头上拔了出来。

    她沉默着闭上眼睛，血只有在创口拔出剑尖的那一瞬稍微涌了一下，接着就顺着血痕继续向下流淌了，那伤口竟然迅速愈合了，只留下花玲珑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了一些。

    “如何？公子可听出这血里的哀叹和悲鸣声？可听出来那其中的安慰和鼓励？”花玲珑端详着剑尖，眼神暗暗下了决心。

    “唔，我没太能听出来……果然是因为我悟性不足吧？不，等等，我好像听出来点什么了，似乎有沙沙的风声蕴含其中？”玖玉珏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血滴落到玉碗的滴答声。

    花玲珑笑了，哪有什么滴答声，觅心和尚教她故弄玄，每个过来的百姓，都从这毫无声响的玉碗里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有别的吗？比如，喝了这碗，就不会有烦闷和苦恼之类，生活充满了乐趣？”

    “有吗？”玖玉珏的额头上浮现了几条皱纹，“好像确实如此？唉，如果喝了这血就有如此功效，那该多好！”他无意识地感慨道。

    “那就喝呀，公子，这正是给你准备的呀。嘻嘻，不然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干嘛？不就是来喝这忘忧三净血的吗？你看这周围的村里，不都已经乐以忘忧，不再在这凡尘中打滚受苦了吗？”花玲珑催促起来，“况且这血是我耗费了精神给玉珏公子准备的，难道公子嫌弃，不肯喝吗？”她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委屈，仿佛玖玉珏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情。

    玖玉珏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却来不及多想。

    终于，最后一滴血也顺着血痕流到了玉碗里。花玲珑飘然下了祭坛，拿起玉碗，施施然走到玖玉珏面前。“喝呀，玉珏，我知道你心情不畅，但这血真的有益无损，你用小臂的血来喂我，现在喝了这血，你就可以不再受那无依无靠的孤独痛苦了。”

    玖玉珏听到“无依无靠的孤独痛苦”，鼻头不禁有些发酸。再被那飘过来的香甜血气一激，终究还是双手捧着，接过了花玲珑递过来的玉碗。

    “喝嘛，公子，喝了就不痛苦了。身上的伤也会好的，玲珑在旁边照看着公子，公子也不会再孤独了。”

    “不对，我……”玖玉珏还在做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