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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起点(3)

    伍玖家里很小,一室一厅的公寓,站在玄关处就可以一眼透过客厅与卧室之间半掩的门,望到摆满了绿植的阳台。客厅里只摆得下一张坐卧两用的沙发、一张餐桌,比秦嘉守收纳玩具的储藏室还要小。

    他被安置在沙发上坐下。

    伍玖问他:“吃饭了吗?”

    小嘉守脑袋又重又涨,直愣愣地看着她。他只记得下午茶喝了丹姨给的果汁之后就昏睡了过去,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明白伍玖问的“饭”,是问午餐还是晚餐。

    不过问的到底是什么也不用细究了,因为他的肚子适时发出了 “咕咕”声。

    伍玖笑了一声,说:“幸好我上午赶去超市屯了一些吃的。”

    她起身去往厨房,打开冰箱,隔着门探头问他:“有巧克力千层蛋糕,你吃么?”

    小嘉守迟疑着,点点头。

    “你等一下。”她把整个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切了两块出来,摆到盘子里。

    小嘉守被餐桌上摆着的一张合照吸引了目光。照片里女人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举起来,放在公园里的石老虎背上。

    照片的底色泛着黄,有些年头了。

    他凭着敏锐的图像辨别能力,从眉眼间的蛛丝马迹,认出那个孩子就是伍叔叔。

    可照片里的女人明明跟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吃吧。”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疑惑的思绪。她从厨房里端出来两个碟子,把其中一碟蛋糕切角摆在他面前,递上叉子,“先垫垫,不够我再给你煮别的。”

    小嘉守看看自己面前那块松软的蛋糕,突然想起家庭教师教过他,不要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可巧克力的香气又那么诱人。

    他目光移到对面,眨了眨眼睛,说:“我想要你手里那块。”

    伍玖自然想不到三岁的孩子心思能有这么谨慎,只当他孩子天性,想要大的那块。她把自己那块蛋糕也推到他面前,耐心道:“你要是喜欢,冰箱里还有。”

    他实在是饿了,拿起叉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吞了下去 。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一角蛋糕很快光了盘。

    “慢点吃,别噎着。”伍玖又倒了杯牛奶给他,目光很是怜悯,“可怜的孩子……你爸爸妈妈呢,临时出差去了?怎么不把你先安顿好呀?这么着急忙慌的……”

    他嘴巴一瘪,眼睫毛上挂上了细碎的水珠子。

    是啊,妈妈去哪里了,怎么不管他了呢?

    这么想着嘴里的巧克力蛋糕就变苦涩了。他吃不下去了。

    伍玖一看他表情不对,忙哄着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看你的嘴,跟小花猫一样。去洗把脸吧。”

    她领着他进了卫生间,搬了张小凳子放在洗漱台前面,让他站上去。

    小嘉守洗了脸,又按照六步法认认真真地洗了手。

    伍玖说:“时间也不早了,干脆洗完澡早点睡吧。自己会洗漱吗?”

    小嘉守点点头。

    丹姨很早就教会他自己洗漱,以便能腾出时间来给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打电话。她说那是她的儿子,小学五年级,寄宿在学校里,只有晚饭后的半个小时,才有机会借老师的手机跟妈妈讲几句话。

    丹姨用一个睡前故事跟小嘉守做交换,求他不要声张。要是李韵知道她干活打了折扣,就会被赶走,那么他就再也听不到故事的结局了。

    他不想让丹姨走,就什么都没说。

    伍玖看在眼里,却有了一些别的猜测。她又确认了一遍:“真的会?”

    “嗯。”

    伍玖心里叹息着,留守儿童没跑了。内向,沉默,早早学会生活自理,都是缺少父母关爱的缘故。她以前在武校见得多了。

    她教了一遍淋浴喷头的用法,又把水温设置好,以免孩子烫伤。再三叮嘱了几遍让他不要玩水,不要着凉,她从卫生间撤了出来,转头去找了一套小孩的替换衣裳。那是她给未来的散打馆定制的馆服,商家打了样发了几件给她,其中就有为五六岁的小学员准备的。

    她把衣服放在卫生间门口的柜子上,听见里面水声哗哗的,想来问题不大。

    伍玖敲敲门:“替换的衣服放门口咯。”

    小嘉守隔着门,用沙哑的声音应道:“嗯。”顿了一下,又说,“谢谢你。”

    伍玖叹着气走开,想了想还是给老伍打了个电话。

    对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忙,过了很久才接起电话。

    “伍觅傲,”她难得连名带姓地正色称呼他,“你老实跟我讲,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他爹妈呢?哪有台风天把孩子丢出来的道理?”

    老伍吞吞吐吐地说:“他……他是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又很忙……”

    “忙?再忙,打个电话问问的时间总有吧?可怜见的,孩子哭得声音都哑了,以为妈妈不要他了。我跟你说,你赶紧让他妈妈打个视频电话来安慰一下,听到了没有?就打我手机上。我等着啊,搞快点。”

    老伍很为难,但还是答应试试。过了一会儿,他回电:“哎,现在真不行。他妈妈……值大夜班呢,带不了手机。”

    “你们上什么破班,还不能带手机?”

    老伍说:“嗯,不能带的,最近管得严。先不说了,我的手机也要交上去了。这两天你照看着他一点,这孩子挺懂事的,好带。”

    没等伍玖多问几句,他就挂断了电话。

    伍玖:“喂!”

    她憋了一肚子火,从没见过这么脑子缺根筋的家长。知道值班要断联,不会提前跟孩子解释清楚?怎么想的!

    老伍也是的,把孩子一丢就跑,寄养一个小猫小狗还要把饭盆和小零食带上呢,三四岁的孩子,什么都没带,饿着肚子就抱来了。

    她嘀咕着收起手机,回头却看见那孩子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赤脚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安静地望着她。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脚下的地砖上汪了一小圈的水渍。

    那双眼睛水汽氤氲,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失望,看着实在可怜。

    伍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我不会用吹风机。”他主动打破沉默,仰起头说,“请你帮我。”

    都要哭了,还在说“请”。

    伍玖忙找了块干毛巾,帮孩子把头发擦干,又用吹风机快速吹了两遍。

    “晚上你想一个人睡,还是我陪你?”她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很温柔。

    “我……一个人也可以。”

    “好。害怕要跟我说哦,不用不好意思。”

    “……嗯。”

    伍玖把卧室的床让给他,给他铺好被子,再去检查跟卧室连着的阳台,把窗户都一一锁好。

    台风已经登陆了,窗外的风声雨声呼啸而过,像有千军万马。

    “可不可以……”他小小的一只,缩在被子里,抱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抱枕,怯怯地提了一个要求,“不要关灯?”

    伍玖说:“怕黑?好,那就不关。”

    她留了灯,关上门出去。

    等她自己洗漱完,把客厅的沙发床铺好,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轻手轻脚打了卧室门看了一眼。

    那孩子规规矩矩地躺在大床中央,被子拉到下巴,似乎已经睡着了。

    果然“好带”。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家里父母稍宠一点,就无法无天的,跟个猢狲一样。

    他这么懂事,肯定有必须这么懂事的理由。

    伍玖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一时睡不着,打开手机刷新闻。十七级台风的威力不容小觑,狂风暴雨几个小时,城区里面已经开始内涝。本地媒体都在报道哪里淹水了,哪里路基坍塌了,哪里古树倒伏了,看得人揪心。

    幸好她租住的小区地势高,楼又是小高层,只要不出门,基本上没什么危险。

    手机刷着刷着,Wi-Fi断了。运行中的空调、冰箱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一齐停止了工作。

    租户群里争先恐后地弹出新消息:

    「停电了?」

    「你们停电了吗?」

    「怎么回事??物业呢?」

    伍玖不确定单这栋楼的电力出了问题,还是整个小区、甚于整个片区都遭了殃,正要拉开客厅的窗帘看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听到卧室传来一阵嘶哑的惊叫。

    像一只小兽掉进陷阱后无力挣脱的绝望嘶嚎,一声接着一声,同时伴随着物体砸落地面的响声。

    “怎么了?怎么了?!”

    伍玖仗着对自己家情况熟悉,摸黑往卧室进去,朝着惊骇不已的小嘉守靠近。

    他已经挣扎翻滚着掉到了床和衣柜之间的窄小走道里,抱着膝盖,折叠成了被藏在行李箱里的样子。他屡次怀疑丹姨跳海之前是不是想过要把行李箱一起丢下去,现在他的设想成了真,黑暗一瞬间像海水一样包裹住了他,他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

    这时有一只手轻抚过他的头顶,似乎在说,“别怕……停电……”

    她的声音影影绰绰的,像是隔了一层水,听不分明。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那只手,扯着她的胳膊,用力往上攀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段浮木。

    几下就让他攀住了伍玖的脖子,腿夹在她腰上,死死扒着她不松手。

    伍玖愣了一下,笑出声,问:“你属猴子的呀?”

    笑归笑,还是把这孩子托了一下,稳稳地抱着他。搂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瑟瑟地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伍玖不由心生怜悯,一遍一遍地轻拍他的后背,嘴里念叨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

    时光流转,十七年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现在变成了互相依偎着的爱人。

    秦嘉守复盘自己这二十年,第一个人生转折点出现在三岁那个台风天的晚上。在此之前他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出身好,相貌好,脑子好,所有人都真心喜欢他。但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发现或许连他的母亲都没有那么喜欢他。

    这让他从小就丧失了本该有的安全感。

    他开始怀疑一切,审视所有有意无意接近他的人。家庭教师时常夸奖他,是为了哄他开心,以便得到下一个学年的续约机会;保姆对他无微不至,是为了“顺手”在他的吃穿用度里面揩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油水;伍叔对他尽心尽力,那是因为妈妈故意把他的一些外貌特征定制成伍叔的样子,比如身高、头发的质地;还有妈妈,他总觉得有一天,哪里做得不对了,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

    他十岁的时候,终于看清,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哥哥在母亲心里的地位。

    一次他和秦嘉安的争执之后,母亲不由分说地狠狠批评了他,要十岁的他给二十一岁的秦嘉安道歉。他愤怒至极,却又无力改变,回到房间里一时冲动,拿铅笔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然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躺进浴缸里静静等死。

    他那时太弱小,手上只有一个筹码,就是自己的命。

    可笑的是那伤口愈合得飞快,秦嘉守在浴缸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手腕上只剩下一个蚊子包那么大的伤口。等到早餐时连蚊子包都消失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想要用自己的命报复母亲。

    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有过很强烈的自毁倾向。

    当然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的羽翼越来越丰满,逐渐有了能和李韵抗衡的能量,自毁的想法就很少出现了。

    除了……李韵当众宣布他是养子的那次。

    他是真的心累了,想亲手毁了李韵这个精心设计了十八年的收养局。

    关键时刻又是伍玖拉了他一把。

    他看不透她有什么目的,她看起来道德感也不是那么高,不会为了替伍叔还债而拼命救他。

    秦嘉守亲吻半醉的伍玖,没头没脑忽然说起:“那时你不会游泳,还敢靠我那么近。不怕我把你一起拖下水?”

    伍玖痴痴地看着他,深情凝望许久,问:“哪时?”

    他待要跟她细细回忆一下当时的紧急情状,以及他不得不承认的几分感动,忽然又释然了,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纠结的意义。

    “算了,已经不重要了。”他笑着说,“我教你游泳吧,趁着我还没出国前。”

    “谁说我不会?”伍玖困惑地眨眼,“我会游啊,我以前还卖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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