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茉儿将手伸出车窗外,仿佛能触到初晨的露气。
收回手,手上带着一层湿气。
“好。”
楼弃沉默了许久,说。
阿茉儿看过去,楼弃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她亦摆出类似的神情。
九年前。
十岁的楼弃说等他五年,五年后,他来带她走。
被打,被骂,阿茉儿不曾落一滴泪。
她站在戊白镇中,遥望着他许给他的五年后。
期限到,人却没来。
转眼,又四年。
阿茉儿如今坐上了这摇摇晃晃的马车,心里却不再抱着什么情意。
九年前,我借你一株还魂草。
九年后,你带我离开了这戊白镇,便是两清了,多的那四年我不记了。
既不相欠什么,便也无需纠缠什么。
阿茉儿望向楼弃,可眼底却多了两份锐利。
只是,你可得是真心带我走啊。
不然,绝望,加倍奉还。
楼弃错过阿茉儿的视线,又恢复了寻常那般冰冷。
“困么?”他问。
阿茉儿抬眼看去,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他拉到身侧。
到了楼弃身侧,她还没稳住身子,就又被他抱到腿上,搂进怀里。
“睡吧。”他说。
阿茉儿张开的嘴没吐出半个字,要说的话被他堵完了。
她抬眼望上瞧去,只看得见楼弃已阖眼。
她轻叹一口气,也合上了眼。
楼弃身上的气息跟他人一样,冷冷的,却又很平静。
如一潭死水。
好像在他身旁睡去,便如同溺入死水后长眠。不必担心什么,睡到天荒地老也无妨。
闭上眼,她的呼吸变得那么响亮。几乎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
她的一颦一笑皆是引诱。
楼弃竟不知自己是如此的好色之徒,只好将这异常全然怪罪于情蛊。
上天啊,想快点儿解开。
却又不想解开。
不想解开,想做什么?
想爱她。
可你楼弃凭什么。
刀尖舔血换求一线生机的人,配么?
楼弃轻笑出声,不配。
不配…
车马停下,楼弃喉结滚动,轻声唤醒怀中人。
“到了。”
阿茉儿揉了揉眼睛,用鼻腔轻哼一声:“嗯。”
反应过来,阿茉儿又轻声问他:“到哪儿了?”
她刚醒时声音柔,像小猫儿的叫声。
不知是刻意的,还是寻常就是这般。
“鬼市。”
小九掀开了帘子,回给阿茉儿。
光线猛然射入,阿茉儿不适地闭上眼,往楼弃怀中蹭了蹭。
小九见状赶忙放下帘子,退到车旁等待。
楼弃掀开小半个窗子,些许光亮照进来。
阿茉儿缓了一会儿,便从楼弃身上起身,掀开帘子,下了车。
楼弃感觉身上一空,被她抛到身后,他嘴角的笑意敛去。
不配,所以不该。
钱色交易而已。
克制。
楼弃如此想着,伸手抚平腿上被她压出的褶皱,便也下了车。
小九瞧见二人都下了车,便离开去将马车停靠到合适的位置了。
“这儿是鬼市?”阿茉儿伸出手遮住正午的日头,转头问楼弃。
正午头,太阳洒下来。车马停靠的这处开阔的很,绿意盎然着。
不见一点儿鬼市该有的神秘感。
“跟紧我。”楼弃回。
随后,楼弃便头也不回地往一团绿藤蔓处走去。
阿茉儿照做,跟他得紧。
只见楼弃拨开那层层叠叠的藤蔓,便显出了一人高的洞口。
那洞口深处一片漆黑,从外向内瞧去,像个吃人的大嘴。其内还传出淅淅哒哒的水声。
楼弃没再说话,往前走去。阿茉儿在他身后跟着。
这洞本就黑暗,楼弃又生得高,将前路全然挡住。阿茉儿瞧不见一点儿前路,她只好伸出手捏住他的衣角,才勉强不会摔着。
突然,前人停下脚步。
阿茉儿上前一步,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却仍是昏暗的。
这处的石洞,见不着光。行走着的人瞧着不多,如此难找的路,怪不得没客。
那摆着摊的商户身旁倒是都点着一根烛火。
阿茉儿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商贩,恍然如一个进入了新世界的孩童。
“给!”
阿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弹跳到楼弃背后。
“楼弃带她来的,要杀先杀他。”她是这么想的。
见没人有动静,阿茉儿从楼弃身后弹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出来,瞧向那声音的来源。
一个面容普通的褐发男人正笑眯眯地递给楼弃一条很长的布条。
楼弃接过,递给那人些铜钱。
那人眼角都笑出了褶皱,临走时还回头给阿茉儿做了个鬼脸儿。
阿茉儿也撇撇嘴,鬼脸儿回去。
“这是什么?”
“入场券。”
“怎么只有一条?我呢?”阿茉儿接过那细长条,嘟囔。
“你躲着不见他,他不肯给。”楼弃回,说得煞有其事那般。
“没有会怎样?”阿茉儿问。
“可能会死?”楼弃回。
“那我戴,谢咯。”
阿茉儿说着,便将那布条往自己手上绑。
楼弃微微歪头,看着她:“我死了,你能走出去么?”
阿茉儿抬头,瞧向那来时的洞口。
“洞呢?”她疑惑。
“不是。怎么这么多洞?”
她反应过来,纠正自己的疑惑,并发出新的疑惑。
瞧向来时的方向,那处赫然连着有数十个洞口。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一整排。
楼弃扯过阿茉儿腕上的细带,又在自己腕上系上一环。
如此一来,二人的腕子便被这一条系带连接着,锁到了一块儿去。
楼弃轻笑出声,笑意还不达眼底,他便又收回。
“走吧。”他说。
阿茉儿点点头跟着他走。无论走到哪里,这一路的商贩的眼都跟着他俩,瞧着他二人。
走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商贩也在变少。二人于一处石门前站定。
站在那处不多时,石门打开。却忽然从中飞出一只长箭,速度奇快,朝着阿茉儿的脸射过来。
阿茉儿反应倒快,门有打开的动静时就快步躲到了楼弃身后。是以躲开了这一劫。
楼弃眉头拧起,在瞧见门内烛光的一瞬间,从他手中脱出两枚飞镖。
噗呲一声,飞镖刺入骨骼的声响传来。随后紧跟的,是两具人体发出的扑通倒地声。
楼弃将阿茉儿护在身后,站在门外,冷眼瞧着面前倒地的二人。
门后,宋渊冷着脸走出来。
他身后跟着伤还未好全的琳琳儿。
阿茉儿见了琳琳儿,皱起了眉头。
“亲自叩门,才算是做交易的诚意。”宋渊开口道。
“我倒是没见过开门见一箭的诚意。”楼弃回。
宋渊摆了摆手中折扇,不见回复。
“我夫人受了惊。恐需点儿草药照料,你设在北疆的…”楼弃不紧不慢地说。
宋渊却一笑打断:“说笑了。我给夫人赔不是便是,何须动我北疆。”
“赔啊。”楼弃冷眼,说。
宋渊低下头,掩饰起眼底的不快,声音带笑:“夫人那日受了惊,是我的不是。这处给您备了些补品,还请收着。”
楼弃再开口,伸出手指向琳琳儿。
“你取九成利。条件,把她给我。”
阿茉儿闻声,看了眼楼弃。
宋渊也看着楼弃。
楼弃望向琳琳儿。
琳琳儿,则瞧着宋渊。
“好。”宋渊开口,回得利落。
身后的琳琳儿与楼弃都不显得惊讶。此处只有阿茉儿一人仍在狐疑。但好在她擅长伪装自己,压住了内心的惊讶。
琳琳儿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向了楼弃。
忽然,一声嘶哑的男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皆闻声看去,只瞧见那男人混身邋遢不已。
“宋渊,你这个王八蛋!衣冠禽兽!”那人骂骂咧咧的走来。
待走进了,他身上的恶臭气味铺面而来,惹的宋渊身后的仆人皆掩鼻。
那人路过阿茉儿身旁,她神情一下子冷怔住。
可他却没停留,很快越过她,走向宋渊。
只见宋渊神情恹恹,向身旁手下挥了挥手。手下随机便上前来将人架走,走前,那人仍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
“还我血汗钱。宋渊,你挨天谴的你!宋渊,我就算今日被打死,也不会忘了你姓名。我要带着你的名字下十八层地狱。你宋渊不得好死。”
那人的诅咒一连串袭来,宋渊只顶了顶腮,随口说:“那就打死吧。”
随后,宋渊一笑,仿佛那人没出现过。
阿茉儿见状,小声问楼弃:“他怎么了?”
楼弃开口:“赌。”
“自私自利、谎话连篇、自甘堕落。夫人不必为他可惜。”宋渊开口。
他说完,场上便冷场下来。
“我们走吧,楼弃。”阿茉儿对着楼弃说。
楼弃瞥了一眼宋渊,收回视线,回:“好。”
宋渊则站在原处长久地盯着琳琳儿看,嘴角带着假笑。
“别忘了交易,再会。”
琳琳儿跟在楼弃身后,没再施舍给宋渊一眼。
阿茉儿抿唇,也跟在楼弃身后,不发一语。
她认出了那人,她幼年的玩伴,叫许诵匀。
许诵匀记性极好,方才他在她身旁短暂停顿了一瞬,他也认出她来了。
想到这儿,阿茉儿回过头去,瞧向宋渊。
宋渊还带着那副微笑,不知看向谁的背影。
“真的…会被打死么?”她出声问楼弃。
“凶多吉少。”他回。
阿茉儿轻叹了一口气,在心间又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许诵匀。
走了些距离,三人回到了那个众多洞口处。
三人站定。楼弃从身侧掏出一整袋银两,递给阿茉儿。
阿茉儿陷入再见许诵匀的冲击中,一时间没接过那银钱。
“是我理解错了如今你我二人的关系?”楼弃说。
阿茉儿这才被拉回关注。闻声,她当着琳琳儿的面接过那银钱。
琳琳儿倒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并没表现出什么讶异。
“我跟你夫君有话要说,你拿着钱,去别处玩玩?”琳琳儿开口。
其中,那夫君二字,带着明显的揶揄。
也是,上次见她,阿茉儿的夫君还是裴沽呢。
“好啊。”阿茉儿回。
说出这话的同时,阿茉儿便解开了楼弃腕子上系着的丝带。
她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在鬼市徘徊,片刻之后,她便找准了目标,直奔某处。
黑老大就在那处。
这鬼市,阿茉儿确实是第一次来,但她早有耳闻。
之前的那些草药贩卖生意,都是黑老大替她在鬼市出售的。
这鬼市说是鬼市,倒也没那么邪乎。黑老大在其中也属于外形突出的。
阿茉儿随便问问,便探到了他的那个商铺。
进了屋子,阿茉儿轻咳两声,示意黑老大有大客来咯。
黑老大闻声便从屏风中走出,见来的是阿茉儿,他眼底一抹诧异。
“我告诉过你的,我要走了。”阿茉儿说。
“怎么走?你哪来的牙牌?这鬼市都不做的买卖。”黑老大说。
“自有办法。”阿茉儿努努嘴,很傲娇的样子。
黑老大笑,她法子确实多。
“你手上这啥东西?”黑老大瞧见阿茉儿的手腕,皱着眉头,询问。
阿茉儿摇了摇手上的长布条:“这个?这不是入场券么?”
黑老大闻声噗嗤一声:“这儿就是个做买卖的地方,啥时候要入场券了?”
“啊?那这是什么?”阿茉儿捏着自己手上的长布条,一脸疑问。
“你仔细瞧瞧,那上面好像有字儿。”
阿茉儿闻声,捏起了那布条认真瞧了起来。
看不清。
黑老大拿出一枚被打磨成中间凸起,一圈薄的玻璃,递给阿茉儿。
阿茉儿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那上面的字儿实在小,阿茉儿也只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辨别。
她瞧见一个字儿,念出一个字儿。
“姻、缘、锁、锁、姻、缘、正、缘、孽、缘、都、锁、死?”
噗呲——
黑老大又笑出声:“您这儿闹得哪一出啊?”
笑完,黑老大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那邪咒般的布条:“姻缘锁,锁姻缘。正缘孽缘都锁死。哈哈,太可乐了。你跟我也锁锁?”
阿茉儿的脸都黑了,从手上取下那“姻缘锁”。
“别笑了。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阿茉儿瞧着笑弯了腰的黑老大。
“何事?”
“我总觉得不安稳。我出钱,你暗地里跟着我,到溯阳镇。溯阳镇后,你便自由了。”
“给多少?”
阿茉儿将手中的一袋银钱全扔过去。
“够不够?”
黑老大接过掂了掂:“嚯,给这么多?不给你卖条命,我都拿得不踏实。”
阿茉儿在心里轻叹:我拿了这钱,恐怕也得扒层皮。
“喏,还你点儿。”黑老大掏出两块儿银子,投掷给阿茉儿。
阿茉儿瞧着黑老大手中的那一大袋,对比了自己手中的那一丢丢反馈,冲他翻了个白眼:“钱你拿走,钱袋儿还我。”
黑老大把钱袋儿扔过去,嘿嘿一笑:“你去转转。我收拾收拾准备关门儿咯。半年不用开张。”
“两年吧。”阿茉儿转身,留下一句揶揄。
阿茉儿走出黑老大的铺子,便随意逛了起来。
她被一个烛火暗淡的铺子吸引去了目光。
铺子中央,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站得笔直。
昏暗的烛火打在他身上,每一块儿肌肤都被照的分明。
男人的脖颈上,腰间和小臂上都装饰以光泽不同,各种样式的链子。
阿茉儿踱步入了门,她的指尖在各条链子上方划过,距离掌握得恰好。未碰到那用做展示台的男人一下。
那男人却被阿茉儿这一专心致志的行径折磨得汗毛直立。
很美,这个用做展示的男人的身体很美。各个链条在他身上,如同芙蓉出水后挂在花叶上的一层水珠。
衬得花更艳。
老板瞧见了人影,急忙走出来,告诉阿茉儿这男人身上的链子都被预定了。
阿茉儿点了点男人的腰间,“我只要这条。”
“四两银子。”
阿茉儿蹩眉,她自己的钱在包裹里没带。袋子里剩的不够,还差点。
老板看着这银钱袋子上面的刺绣样式精巧,开口说:“你这银钱袋抵上,可给你。”
阿茉儿看向袋上的刺绣,确实精巧。看来这钱袋儿没白留。
“成。”
老板见这也是个爽快人,便也不再说二话,将那链条给阿茉儿包下。
阿茉儿捏着链子离开店铺的时候,隐约瞧见那模特哥哥给自己抛了个媚眼。
阿茉儿笑出声:“俗。”
很快,她捏着手上的链子愣了一瞬。
“自己对楼弃投怀送抱,也这么俗。”
于是阿茉儿笑得更开怀了。
另一边,琳琳儿与楼弃商量的抄宋渊家底的事儿也接近尾声。
小九这时贴到楼弃耳旁,向楼弃汇报:“茉儿小姐见了一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然后买了条腰链。”
“知道了。你带着她去写份诉状。”楼弃示意琳琳儿跟着小九。
完成了太子派下的任务之一后,楼弃也去了小九口中的这家店一趟。
阿茉儿买完后在洞口群中等着楼弃。
二人一道离开了鬼市。
刚在马车落座,阿茉儿便开口问:“小九何时归来?”
楼弃才落座,阿茉儿又开口问:“琳琳儿如何了?”
没一个问题是关于他的。
楼弃也一个没回。
他手心向上,将刚买来的物件儿伸出手给阿茉儿看。
阿茉儿狐疑,捏过他手心的东西,是链条,但看不出是何处的。
“戴上,我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