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蛟

    秦星予眸色微沉,瞧了瞧在座众人,虽是专心用膳,耳朵却束得老高,终是不敢再说什么。他深知,爹最不喜的便是他们兄妹不和让别人瞧了去。虽然心中不爽,也只得打住。

    倒是二人堂姐秦钟维和声道:“不管是礼部也好,还是安礼台也好,最近都忙的焦头烂额。前些日子拟题目,不得回府,我和乔璃姐一同宿在公廨,每晚回去都是头晕眼花,看不清对方面目。今日给卷上完了密押,接下来就该礼部忙了。尤其是星予,逃也别想逃。”

    秦钟维是安礼台直学士,说话也颇有分量,众人一听,便皆应和着笑起来。乔璃为乔宁侄女,三年前才过了御试,入了安礼台当庶吉士,她比秦钟维大了二百岁,却事事以这个妹妹马首是瞻。在秦钟维说完后,她附了几句圆场话,才继而道:“姑父,姑母,方才月晗说起绸缎庄的事,我才想起今日放班,路过京正园时,似是看到了李家公子。凛州李家绸缎生意做的大,以前我同月晗去过一次李家的庄子,与其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到,想来不会认错。”

    “李长渊?他到京正园门口做什么?”秦月晗秀眉微拧,问道。

    “哦,当时京正园外排着好多书生,李公子就排在最末。”

    气氛稍滞,众人不语,秦月晗目光稍凝,旋即又不甚在意的弯弯唇角,端起甜白釉的小碗,盛了碗汤,起身置于秦星予面前,说:“兄长每日在礼部劳心劳力,着实辛苦,要多吃一些。”

    秦星予静静瞧了她片刻,才接过汤浅尝一口,道:“多谢妹妹。”

    “好了,饭桌上不谈公事。”秦豫终是出声,饭桌上众人当即又夹了几筷子菜,兄妹二人也垂首,“孩子们近来都辛苦的很,昨日君上赐了老夫六个三清山的谪仙梨,尚在窖里冷着,除去我妻宁儿的,其余正好分予你们五个孩子。芷沅那孩子总不见人影,虹羽,你遣人给她送到工部公廨去。”

    “是。”侍女虹羽便领命而去。膳后,众人漱了口,又饮了山楂凉茶,方才携了各自的长班从楠舟台上散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秦湖周围风灯亮起,秦豫留了女儿,问:“月晗,与爹讲讲,那个绸缎庄,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女二人的叙话并没有持续许久。秦月晗独自回房,须先绕过秦湖,再行一段路,才到她所居的清雅楼。行至绕湖游廊,秦月晗顿住脚步,望向面前的人。

    秦星予也望着她,不冷不热道:“妹妹这挑拨离间的功夫是愈发炉火纯青。”

    秦月晗直视他,“你倒是说,我挑拨你和谁了?”

    “你若是真觉得,不过是因为我被调去礼部,爹便因此对我有所防范,未免太过幼稚。君上为何将我调去礼部,妹妹你如此聪慧,一想便知。礼部齐值是安允的走狗,君上调我去礼部,是制衡之术,又怎抵我和爹父子连心?倒是妹妹你,绸缎庄的事本是商场纠纷,眼下李炳那个不长眼的东西巴结到了安府上,这事可就复杂了。庆历坊争地一事,整个绸缎行都瞩目着,妹妹你还是多想想,怎么不让爹娘在这上京城内丢了面子强。”

    秦月晗嗤笑,“我又岂会不知这一点。但我今日想告诉爹的不是这个。”她上前一步,“我只是想让爹想想,会是哪个不懂事的王八蛋,教唆李家投奔安府的呢?”

    秦星予眼眶微缩。

    “哦,刚想起来,今日在饭桌上,我本是想和和气气同你吃一顿饭,谁想你率先发难,那就别怪我顺水推舟。”

    秦星予凝了她半晌,忍不住一声笑道:“月晗,你不用入朝为官,可真是单纯的紧。”

    “兄长嫌我单纯,我倒是要夸兄长胆大。每日为了礼部那点破事兢兢业业,倒也不怕别人笑话。哦,我又单纯了,兄长要是尸位素餐,才是教人笑话。”

    秦星予不愿再多说,只是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从和顺街北上,是晖阕门,此为内城南门。晖阕门有三层门楼,底下门洞前拦着梐枑,把守之人身着金色鱼鳞甲,腰间一块黄铜牙牌上铸着一个“靖”字,意味着此人是靖和营的人。过了晖阕门,就是皇城中路玄武大道,两边为各机构衙署。再往前一条街唤太平街,太平街紧临护城河,河上五桥正对宫界太平门,继续前行,西边为三清祭坛,用于举办斋蘸科仪;东为太庙,作皇家祭祀祖先之用。

    顾檐礼此时在宫城中心的祈天殿里,祈天殿是翼国最大的神殿,这一座面阔十一开间的重檐五脊殿内铺金砖,以赤金塑三清神像。这座神殿建在朝会所用的宣明殿前,每旬五日朝会,众臣自玄武大道而来,需先敬神,再敬君,故而祈天殿在前,宣明殿在后。而在众臣敬神之前,翌君顾檐礼需最早站定,敬香参拜,引领众臣,除戌日以外,无论是否有朝会,顾檐礼每日卯正必在此处。

    户部尚书温廷裕早已候在祈天殿外,他身着银色盘绣暗八仙纹大襟袍,立在汉白玉台基之下。终于,古老钱菱花隔扇门缓缓开启,顾檐礼从中走出,他身后的大殿幽暗,只依稀见得供桌上星火点点,那星火在温廷裕眼中也只闪了一下,隔扇门便缓缓关闭。看着顾檐礼走下台基,温廷裕方才拱手见礼。今日并无朝会,顾檐礼只着了一件暗青妆花缎常服,腰间紫底翠玉带上挂着一块羊脂白玉符,那玉符细看去,雕着用云纹与晦纹叠加的禁制,想来这便是历任翌君所传的武符。

    “君上今日在祈天殿内多留了半个时辰,可是在为唐国祈福?”温廷裕问。温廷裕与顾檐礼年龄不相上下,皆是千岁左右,同样年少晋升,修为天仙。他既是户部尚书,也是璇玑阁主,璇玑阁是官署,掌民情勘察、讯息搜集。

    顾檐礼道:“唐国此次起蛟事发突然,广陵昨日才修书给我,请今日约五国国主一见,想来是真的急了。四月于唐国本就是青黄不接之时,遭此蛟水实是天不遂人意。”广陵是唐国的一位摄政王,真正的唐君名唤繁忻,是八百岁的年轻女子,因其常年卧病,遂令广陵代为理政。

    唐国在翌国之南,魔教之东,这三国与天星教合围一片海,称溟海。唐国水患是因降雨,本来唐国蓟城是少雨之城,谁料近日暴雨连降,正遇蓟城地势低洼,周遭有群山如屏,降了大雨又发了山洪,城内水积五尺之深,淹了田地菜畦与大小粮仓,城内千余人家遭难。屋漏偏逢连夜雨,蓟城城内一片惨状,却因有山阻隔,又无缩地门之便,外援难进,里人难出。平日的山道早已被冲垮,且山洪不止,此时无人敢近山。蓟城是山城,城内无水,平日用水一靠山溪,二则靠家家户户院内常备的大瓮缸储雨水,故而城内无可浮水之物,连一条小舢板都找不出来。

    因平日蓟城少雨,故不设水官。事发突然,索性刚一下雨时,蓟城一知县察觉不对,当机立断,一面遣人快马加鞭去邻县禀告知城(见注释);一面又遣了快手趁山洪未起时翻山至琉城,找了琉城水官,向琉城知城呈上了水报,方才将此事传至朝廷。然朝廷得知已晚,蓟城水不润下,蛟龙穿山,既不知内里灾情,又送不得粮物进去,实为两难之境。

    蛟祸向来被天界人视为天灾,蓟城这种境地,明显是天不让人救,不知蓟城是何处得罪了天神,广陵先是遣了钦天监监正与祠部郎中带人持了驾帖,走缩地门,又赶了一个琉城的路,才至蓟城外群山主峰的脚下,开坛祭山神雨师。谁料却不起作用,广陵这才急了,修书顾檐礼请翌国组织三清坛祭。

    三清坛祭是天界最高规模的祭典,每隔五载,必由翌君领五国国主至三清坛举行祭天大祀,其过程繁复,先由钦天监择了吉日,再题请六国,祠部备牲,祀前需演礼斋戒,所备往往需数月。顾檐礼乍一见广陵所讲,还道是他急疯了,又修书过去向他确认,谁道广陵十分确信是有人得罪了天神,方才招此灾祸。离大祀实则还有两年,广陵道天灾不等人,应及时止损,断不可再另天神降罚。顾檐礼望了望手中用铅粉涂抹了三处的信纸,遂修书至五国国主,请其于今日酉时至翌国望天楼议事。

    六国宫城之间互建缩地门,国君往来是极方便之事。

    温廷裕与顾檐礼同行于祈天殿西的官道上,官道西侧是林木,东侧则是祈天广场的外垣。过了祈天殿,便是平日朝会的宣和殿,宣和殿后是平日宴请群臣及举行殿试的九华殿,九华殿后的谨身殿才是翌君日常办公之所。谨身殿面阔九开间,进深五间,东西设有暖阁,以纱橱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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