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此语一落，便如激起心头千层浪，众人一时更为赫然，连绿扶姨娘和春柳都骤然噎止，一时间胧雪院竟只闻银碳噼啵之声，和隐隐的倒吸气之声。
仅留在胧雪院的几位最得力的妈妈婆子，隐约望向六姑娘的脸色都有异，若是七姑娘此言不虚，竟是六姑娘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大戏，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往日这七姑娘和六姑娘，一个不显山不露水，温柔敦厚，端雅得体，便是说话亦是春风含露似的，妥帖人心，见着何人都是一副带着几分笑的菩萨模样，一个一改往日骄纵模样，恨不得效仿那卧薪尝胆的越公，行事做派也低调至极。
横竖这两位是与心狠手辣，兴风作浪再是不沾上边的。
故而初始，心里都已然是有着偏见的，皆以为不过是绿姨娘蠢笨无脑，心思歹毒，还妄想辩驳。
而后又隐隐觉着，此事的确内有蹊跷，疑心起了七姑娘的时机与动机，再添上春柳和绿姨娘二人合力，那一番声嘶力竭的质问，更是将众人引上了之前从未想过的一种思路上，将那条隐秘阴暗的心思，径直戳破，曝露与人前。
原来玉莲七一般的七姑娘，心里头竟是也有这般骇人听闻的私心与盘算，仔细想想，却也是说的通的。
自幼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深宅大院里的长大的庶女，哪里来的真菩萨心肠，圣人之脾。
倘若今日张姨娘真的如期命丧黄泉，而三姑娘主仆也如计划双双毙命，便真是死无对证了，那名蝶上的嫡女身份便更无从动摇。
日后嫁入了镇国公府内，做了那镇国公夫人，日子久了，又远离了娘家，又有谁还会记得，谁敢去提镇国公夫人的痛处，说她是个小妾生的庶女呢，怕是都只能看见日后的荣华富贵好光景了……
可谁想绿姨娘那般言之凿凿，七姑娘仍是镇定自若，逻辑分明，竟一一驳了去，丝毫不露破绽，更是临了揭发了六姑娘。
又想到此二人从前年幼相伴相好，便是方才进门前的那番关切亲近，却也是作假了，好一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姐妹情深。
事态愈发焦灼迷离，更叫人想一探究竟。
这大宅子里的下人们，起早贪黑的伺候主子，日日琢磨着主子的脸色和心思，嘴上说着贬低自个儿的话，可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谁又真的不想瞧见主子的笑话呢，便似只有此刻，向来门楣高著，花团锦簇的富贵显赫勋贵人家，才和她们一般，不过皆是有七情六欲，受红尘八苦的凡人。
今日如此好良机，到底这火又烧不到她们身上，且瞧瞧到底到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才是真正的渔夫，又或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祖母朱英闻言，缓缓将目光挪到陶知珑身上，目色宛若实质，牢牢裹住陶知珑，仿若这些年都不曾看透她一般，依照陶七的性子能耐，怕是事到临头反咬一口的可能性都不大，恐这陶六是真与此事脱不开关系了。
正逢那头小沈家人心攒动，陶府里头纷纷堆撤那大太太沈菁要放出来的消息，如今这陶六竟还在这般关口惹是生非，还牵扯进了人命，不知是真的利欲熏心，猪油蒙心昏了头了，还是觉着有了靠山，万无一失，不再藏头露尾了。
竟还有平安郡主在里头参合。
今日之事，姊妹相残，有违伦理纲常，若是传出去半分，日后陶家都别想在汴京城内混下去，若是往日便罢了，如今小沈家连同庐阳侯府的沈家，合力施压想要放出沈菁，陶六十暂时动不得的，而陶七又与镇国公府的定亲了，婚事也近在咫尺，两边都不是能轻易亏待的。
好在死的是陶三，先将事态压下去便是。
陶知珑被朱英的眼神，看的心头直跳，也跪下身子：“祖母，什么茶庄，我真的全然不知，七妹妹如此激进攀咬，实在令我齿寒。”
陶知玉捧心垂泪，满目挫伤，又反身同陶知珑跪在了一处，什么陶知珑推荐的，自然是假的，不过是把她同茶庄绑在一处便是。
“六姐姐好生会演戏，我如此信赖你，从前你叫我去那茶庄买茶时，我从未生疑，只道你是有意缓和，重修旧好，适才事发突然，骤然说道什么茶罐的时候，我还未曾疑心到这事上，只知道想着，自己是从未下过什么毒到茶里，又何时有如此蛇蝎周密之计的，再仔细想来，我如今一直从外采买的那个茶庄铺子，当初是挺六姐姐状若无意的，几次三番的描摹推荐，才去的，这才恍然大悟……”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从未与你说过什么茶庄，是，是……”
陶知玉急思电转，她该如何自然的牵扯出她认识那小厮的由头呢，“是你开口同我推荐的，又几次去，都见你同那个长脸小厮说些什么，别我撞破了，还岔开话题，想是那个时候便在策划着这些吧……”
不待陶知珑说出更多，老太君朱英便唤了妥帖的人来，又叫人堵住了那春柳和绿扶姨娘的嘴，用帕子使劲抹掉了脸上的血渍，开口便给事情一锤定音了，声音比往日又更多了几分凉薄。
“慧姐儿的马车遇着石块，颠覆而横，一尸两命，因近着圣上诞辰和年节礼，有所避讳，此事便不大肆张扬，只到那古寺里头请两个主持来念念经，上盏长明灯，丧仪从简便是，绿姨娘伤心过度，神思疯癫，派两个通岐黄医术的婆子，迁至偏远礼，平日里照料着，莫要叫外人瞧了笑话。”
“至于你们两说的茶庄一事，估摸着是珑姐儿从前说过的闺中事儿太多，从前说过两嘴便忘却了也是有的，你们两的性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都断然不会做出这种害人之事，想来是那茶庄里人有问题，那绿扶姨娘生了歪心思，还想构陷铺脏水，待日后癔症好了也不得出院门一步，此事便就此结果了，我会另外派人去查茶庄，你们先回去歇着……”
陶知玉嘴角一勾，故意斜着眼睛去瞧陶知珑，一副笃定自己此番言语，定然能让祖母朱英为了顾全陶家脸面，不忍姊妹相残而至出人命一事，人尽皆知，定然会如此化大为小的做派一般。
如今陶知珑为了构陷她弑母杀妹，又是收买绿姨娘，又是三姐姐和春柳，又是平安郡主，又是茶庄小厮，直到方才，都不肯回头一步，现下，付出这么多，牵扯进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费尽心思，临头一脚，便要休止？
陶知玉猜，陶知珑大概是不会愿意就这么收手，放过她的，那便再激上一激，便是此刻陶知珑想放手，陶知玉都不想了。
陶知珑将陶知玉的神色收入眼底，霎那间捏紧了指甲，原来如此，竟又是釜底抽薪，蛇捏七寸。
从一开始，她一进门，就是陶知玉开始算计好了的，故作和她紧密，混淆视听，后面即便是与她反目，旁人眼里，她们也是一体的。
眼下本就没有确凿证据是陶知玉做的，又攀扯上了她，搅浑了池水，由自个儿狠心弑母，变成了陶家嫡女姊妹相残构陷，祖母为了陶家一族名誉，本就不会闹大，更何况如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陶知玉背后还有镇国公府。
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三姑娘，去冒风险让陶家传出丑闻，让镇国公府这个有利的亲家成了到嘴边的煮熟鸭子，怎么想，都是状划不来的买卖。
这府里哪儿来的亲情骨血，不过是利益至上罢了。
本来还安排的绿姨娘身边的葫芦，将根据之前让陶知慧从张姨娘院子里顺出来的手书，访就笔法写出来的张姨娘的遗书，趁乱藏在张姨娘院子里的，以作补刀定罪之用。
如今也是行不通了，先不说陶知玉提前去了，葫芦有无时间做成此事不说，就说如今张姨娘还活着，便丧失了提出去搜人家房间之由，借机曝露那张写好的，疑心陶知玉心术不正，攀附权贵，有心弑母的遗书。
更何况即便搜出来了，那信是死的，人可是活的，那张姨娘长了嘴，也大可以反驳，说不是自己写的，更做实了陶知玉和她是被人陷害的。
陶知珑暗恨自己还是百密一疏，可陶知玉当真以为，这事便可以这么揭过去了是吗。
“祖母，旁的事情便也罢了，可这茶庄一事，到底是牵扯到人命，及我与七妹妹二人的闺誉，若是闹得人尽皆知，损了陶府阖府的名声，自然也是我二人不愿见之的，不若，将那茶庄小厮以定年节礼的名义，绑了来府里，人证物证皆在的，当面质问清楚，便是有什么误会，也好立时便解开。”
“莫成了日后七妹妹同我，同三姐姐，甚至陶家同沈家，同镇国国公家，日后的隔阂心碍才是，听闻这里头可还有平安郡主参合，祖母，为了陶府和未来姻亲世家的安宁，也需得再考虑考虑才是。”
朱英看着出言打断她说话的陶知珑，此女是铁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执迷不悟，如今这般急切，到不像是给自己避嫌脱险了，而是有心要置陶七与难。
真是当着她的面也敢玩弄那点子心思，班门弄斧，同那个娘一样，令人生厌。
陶知玉微微抬起头，望向似乎在权衡利弊的祖母朱英，嘴里说着不必，眼里却是胜券在握，丝毫不乱，还冲着看过来的祖母，轻轻的眨了两下眼睑，大有让祖母放心顺着陶知珑的意思，将茶庄小厮引来的意思。
陶知玉相信，这般模样神色，祖母朱英定是能够明白，此事不是她陶知玉所为，且全盘皆在掌握，故作处在下风，实则是想让陶知珑自食恶果，将计就计，步入圈套。
前段时日府里就流言浮动，怕是里头也有沈家的推波助澜，为沈菁的出来造势。
即便祖母不想大太太沈菁，借着小沈家和庐阳侯府大沈家的势力，重归后宅，兴风作浪，可怕是也挺不住庐阳侯府那边的压力了。
五年过去了，面上的情分怒火赎了罪，便该以两家利益为重了，沈家焉能同意自己女儿还在籍在册在世，却要一个二房的和祖母掌家，说出去不好听不说，人情来往都多有不便，互通消息也是难。
若是等人放出来了，再如何寻得这般好的良机，把人再关进去，不过眼下，若是陶知珑，多行不义必自毙，伙同平安郡主，残害庶妹姨娘，便堵得住沈家和庐阳侯府家的嘴，再把沈菁关上个五年七年的，毕竟这次可是真出人命了。
而且陶知珑的婚事，可就也落到祖母的手里了，沈菁和小沈家，便更是投鼠忌器了。
若她是朱英，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顺水推舟。
陶知珑一面说一面磕头，似是颇为委屈，又为了大局着想，中间便错漏了陶知玉的神态，和其与祖母朱英间的心照不宣，时隔几个呼吸，便才如愿听到上首传来声音。
“珑姐儿所言也并不无道理，去，着人请了那小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