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赵煜幼时虽天资聪颖，然长于祖母身侧，因其爱护有加，矫正过往，又奉行君子远庖厨与内宅阴私之道，于是被教养的性子，刚正有余，而圆滑不足。

    过刚易折，待到稍长，作为正式请封的第六任镇国公承爵之子，自然不可再如从前，久居于女眷院中，搬出来自己独立小院儿，能长出入府邸，与其他勋贵之子来往，也与父母，有了更多接触时机。

    勋贵之家，到底与书香科举之家不同。

    科举更为公平，书香科举之家所受家教更为严明，多出礼教儒学，勤勤恳恳，多周正向上之辈。

    而反观勋贵之家，因循大晏朝律，勋贵之家承爵之人三代才可考取功名，非承爵之人两代可考取功名，多被限制与猜疑，故此多出狠辣算计之徒，为了承爵，享受荣华富贵，子孙亦受恩惠，便是白骨累累，亦是在所不惜。

    譬如他的嫡长哥哥，是真的自生眼疾吗？还有母亲之后接连流产的两个孩子，又真的只是意外吗？他如今承爵了，可又能平安康健的长于成年，姻亲生子吗？

    一切都犹未可知。

    适才明白一味清高纯良无用，下人和朋友并不会真心信服，反倒欺他愚蠢好骗，才发觉父母兄弟并不真心喜爱他。

    连最信任的祖母和露姨娘都另有两副面孔，许多腌臜事，不是过于愚笨看不出来，而是过于驯良，不曾想过这些。

    不知不觉间，即便内心不喜父亲冷漠阴鸷，母亲喜怒无常，也逐渐沾染上了几分他们的陋习，逐渐变得麻木自私。

    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平衡吗，真的有人能做到平衡吗？即便连他的父母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何他还在苛求追寻呢？

    可知玉能做到。

    分明比他还年幼，处境更为叵测艰难，知玉却能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同样是通晓人情，八面玲珑，却还能固守本心，活的纯粹自洽，能涂泥巴救人，能自在吹笛，能雪坡童趣，能陪他弯腰，真心落泪……

    让他欣赏动容之余，兼能唤醒他深处的善意，和对自我的追寻。

    他是心悦知玉的，且日渐更甚，即便知玉未曾正面答复过他，可已经用眼神、用眼泪、用行动告诉他了。

    如此珍贵动人的知玉，如果错过了，世上再无第二个知玉。

    而眼下他这般下意识的回避，别扭的情绪，是真的源自他自己的意愿，亦或是本能的遵循模仿着父母间的相处呢？

    既然他已经能撤下部分枷锁，遵从自己的意愿，在雪坡表明心意，而后时常在知玉面前做真实的自己，如何不能更诚实的面对自己，和自己心底的声音呢。

    在红着脸，别过首的那几秒里，赵煜念头几番回转，反复自省自答，而后缓缓转首，眉目间隐隐露出几分自在与释然。

    知玉本觉着赵煜算是半个纸老虎，只允许他自己，在可控范畴内发疯，想告白就告白，想说情话便说，可一旦她主动几分，便又有些不惯，不过那害羞的样子，倒是也挺可爱，挺有趣的。

    不曾想，赵煜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来了个回马枪，周身气场一定一软，恢复温柔又无辜，比之知玉自己方才那小试牛刀的两下，更不知要老道凝练多少倍，也不说话，就这么可以称得上是含情脉脉的盯着她。

    然后缓缓靠近，支撑在小茶几上的手掌，青筋暴露，瞳孔里波光流转，随着烛火或明或暗，干净又带着几分控诉、依赖，在离知玉的鼻尖还有两指距离停下，视线自她的额头慢慢下移，至唇，眼中露出孩童对糖果天然的向往与占有似的神色。

    已然清晰的喉头，在知玉避无可避的情况下，用力滚动了一下，极为安静的空气里，知玉分明听到了一声唾沫咽下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似乎是被知玉软糯的表情和举动，可爱到了一般，赵煜轻笑了一声，充满危险与诱惑的眼睛，才从知玉唇畔移开，又上移，对上知玉的盈盈水目。

    “是我，是我心悦知玉，倾慕知玉。”

    知玉乖巧颔首，频繁的眨着眼，再不复方才的威风：“我，我知道。”

    乌蓬里只有他和知玉两人，只是这么想着，温柔如春风的表情就又有些挂不住了，两只胳膊隐隐挪动间，将娇小的知玉半环进身前。

    “能抱抱你吗？”

    “啊？”

    这个古人怎么比她还会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虽然说，她也很想抱抱啦，味道蛮好闻的样子，小模样又长得俊，臂弯也结实……但，但是也不太妥吧，虽然说是乌蓬船内，没人看见，大不了抱了以后，她出去后死不承认，反正巡视的丫鬟仆从们都被易乐和红允嬷嬷调走了嘛……

    就在知玉内心还在故作纠结的时候，赵煜已经很轻很轻的环抱住了她，在锦袍相触，体温相接的瞬间，赵煜浑身过电似的一个打颤，握紧了双拳才按捺住，想要紧紧锁住知玉的欲|望，用力嗅了一口知玉身上满腹的茶香和温柔。

    呜呜呜，原来抱着喜欢的男孩子这么舒服，不过……

    “红允嬷嬷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

    赵煜迅速回首，皱眉朝岸边望去，仔细来回巡视，可并无发现有何不妥，又面带疑惑的回首，想要安抚知玉，却被不期然的美景与喜悦，惊艳的收缩紧了心房，连呼吸都一滞。

    “当当，骗你的啦。”

    知玉右手握着一束刚采摘的迎春花，黄橙橙，绿盈盈，春日娇花映绝色，笑的明媚灿烂，亦如那日雪坡之上，只是这次却是正面的，为他绽放的。

    “诺，还有这个，本想着，应该是送不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我可没有你那么大胆，我绣的，可用心了，果然我做什么都有天赋。”

    赵煜还是愣着，心脏一下放开后，噗通噗通直跳，被眼前晃动着的知玉和荷包弄得眼花缭乱，下意识的接过花束和荷包。

    “这话是路边采的，惊喜。”

    这真的是路边采的，方才衬着赵煜侧首发呆之际，知玉终究是没忍住顺着船沿边伸出手，自岸边垂下的绦绦迎春花海中采了三支，真真是辣手摧花，可知玉奉行的一向是，有花堪折直须折。

    瞧吧，果然不知是女子喜花，男子收到花，还不是一样惊喜，话都不会说了，肯定觉着我超会的吧，更加喜欢我了吧。

    跟赵煜待久了，内心里被压抑久了的活络，总是忍不住跑出来，四处作祟。

    这可不能怪她呢不是，分明是赵煜他自己起的头，他撩拨的她动心了，那自然只能比她喜欢他，更加喜欢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