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九五年，夏季，英国伦敦时间午后两点，剑桥郡公寓。

    一位姑娘凭空出现，“砸”到了泽亚床上。

    原本拿着本诗集在公寓内来回踱步的泽亚停驻，诗集掉落在地。

    穿着蔚蓝海水色调睡裙的姑娘，刘海齐眉，乌发披肩。

    “你是谁？！”姑娘双手交叉持于身前，一脸警惕，气势汹汹——仿佛她才是这个公寓的主人，而他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徐泽亚。”

    “啊？”那个姑娘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表示：有点耳熟。

    泽亚已然在生理层面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而他保留自己因为一些心理因素出现精神层面幻觉的可能，他决定和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继续交流以进一步获取信息进行分析……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被震住了。

    “布偶海豚？！我的布偶海豚！”

    一阵兵荒马乱。

    然后他俩得以并肩坐在床沿：19岁的易天边，即、小瓶盖。19岁的徐泽亚，即、达达。

    失散十二年，他俩重逢，只是这重逢方式，太过魔幻。

    泽亚不排除自己在一个有点特殊但算不上太过特殊的日子确实太过思念小瓶盖，以致悲剧地患上“妄想症”的可能。而天边则惊叹着世界的神奇，她虔诚地合眸感谢起仁慈的主。泽亚偏首瞧见微笑的天边，他想起幼年俩人在泰瑞莎之家共同祈祷的光景，他的心口一阵酸涩，他也双手合十祈祷：小瓶盖不要受苦，要幸福。请好好地等他找到她，向她道歉……

    感谢完主的天边，拽着泽亚开始问东问西。泽亚说，他九岁就离开台湾到伦敦读书。泽亚说，他初中毕业前一直都没机会再回台湾，但假期的时候爷爷有来看他。泽亚说，他高中才有机会回台湾，他有去泰瑞莎之家打听小瓶盖的消息。泽亚说，真抱歉啊，小瓶盖，我现在都还没什么能力，不能早早找到你……天边原本兴致勃勃，但越听越难过，她原本想问：为什么你的亲生爷爷不和你住在一起呢？这么多年，易妈妈一直和天边相依相靠的。她从泽亚柔和但有些哀伤的语调中明白了些什么，所以她不问了。她在泽亚对她抱歉时，扑过去，给了泽亚一个拥抱：“达达，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忘记我！达达守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谢谢你！一定是你这么诚心地想要找到我，所以主让我们以这种方式重逢了！”

    少女的馨香轻轻柔柔萦绕。她的触碰，是如此温暖……好真实，真实得让素来沉静克制的他想要沉溺。泽亚的眼尾泛红。

    “泽亚，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噢。”天边凑在她幼时最最信赖亲近的伙伴耳边轻声道，“现在，你的身边，有我啦！”

    ……敬爱的主啊，如果这是你降下的神迹，我祈求你让这神迹延续，多一刻，也好。

    去岁他成年的夏季，他孑然立于徐宅外，大门都未进得，淋了一阵雨，他主动离去——若爷爷瞧见他那幅样子，徐家又不得安宁。他只托词学校有事，当天就回了伦敦。

    今岁……泽亚微微笑起来：“天边，我很高兴能在生日的时候，见到你。”

    他还没被遗弃在第一个孤儿院门口的光景，他的父亲很早就消失在他和母亲的生活中，而他的母亲确实会在他生日的时候带一片小小的蛋糕给他，但母亲的脸色总是很糟糕……在泰瑞莎之家时，修女带着孩子们围着他一起为他庆生，小瓶盖会故意不和众人一起唱生日歌，其他人离开以后，她才会拉着他去看蝴蝶，然后小声地唱给他听，祝他生日快乐，他夸她：小瓶盖唱歌，是最好听的。后来，回了徐家，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生日是耻辱的印记……所谓庆生，是因为某个人的出生有所意义，值得庆祝。他的出生对于徐家，意义是什么呢？也许爷爷是需要有他这么个孙子的存在吧。只是需要。但爷爷真的为他的存在感到快乐么？泽亚不知道。但泽亚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很多年都在努力。

    而今岁，小瓶盖在他“身边”，他突然又体会到了“生日”的意义。

    02

    生日？徐泽亚今天生日？天边只来得及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天边赶紧向主祈祷，祈祷了半晌，她还是没能再次见到达达。她懊恼地跺脚。

    次日，天边帮易妈妈刷碗时心不在焉：不知道还没有机会见到泽亚呢？仁慈的主啊，万能的主啊，可别让他们只重逢这么一次啊。不对不对，主已经让他们了解彼此的情况。接下来就要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了。怎么可能只重逢一次呢？泽亚在放假，他会不会订机票直接飞回来找她呀！乐天派天边兴奋了。

    然后天边脑门挨了一记毛栗子。易妈妈没好气地瞧着她：早上让你帮忙配菜都配错了，这会刷碗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天边当即放下碗，蹭向易妈妈。她的小脑袋歪靠着易妈妈的肩头：妈~这么多年，真的好感谢你噢。谢谢你这么爱我。我也好爱你！

    大夏天闷热的，易妈妈被蹭时挺莫名其妙的。但她听到女儿对她表达爱意，易妈妈还是忍不住笑开了：你呀。就算你这么说话，我也不会让你立马跑出去玩的！但你把这两只碗刷完，下午我就不管你做什么了。五点前记得回店里给我帮忙！

    天边眨巴眨巴眼睛，差点落泪，但她忍住了。她听了泽亚的处境后，真的意识到：被易妈妈领养的她，好幸运、好幸运。这十一年，她没有忘记生母，但每次想到生母都难免伤痛。而现实中，易妈妈则呵护着她，带给了她很多新的美好的记忆。起初天边总给妈妈惹麻烦，妈妈为了她去跟别人道歉；她无法好好和同龄人相处，是妈妈耐心地引导她，教她去和姑娘们交朋友；她真的不太喜欢读书，妈妈也没有因此强迫她一定要考到非常好的成绩，妈妈只是告诉她，识字知礼对于在这个社会生存很重要；妈妈教她煮好吃的食物，为她准备礼物……

    这么多年，只有“唱歌”这件事，会让他俩闹矛盾。但易妈妈可不会为了“唱歌”把天边赶出家门。天边会躲着妈妈，悄悄练习歌曲，她无法在家唱，就去海边唱呗，让海豚做她的听众……天边望着翻涌白浪的海洋，想：她和达达重逢了。小时候达达就夸她唱歌好听，以后达达是不是也可以做她的听众了？

    中国台北时间晚上八点五十，海豚湾，天边卧室。

    往日这个时间，天边洗漱完该换睡裙歪在床上翻杂志了，但眼下的天边穿了一件浅蓝碎花洋裙，她坐在床沿，有些期待：昨夜九点左右，她突然就去到泽亚公寓了。今天，说不准，说不准嘞……

    “泽亚？！”

    泽亚惊讶地望向再次出现的姑娘。被喜悦淹没的感觉，原来如此好。

    他向往的姑娘眉眼弯弯：“太好了！快带我去厨房，我煮面给你吃啊！”

    于是泽亚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加了鸡蛋的长寿面——之于他，最好的生日礼物——天边还抱歉呢：本来昨天就应该煮面给你吃的。

    泽亚摘下泛了雾气的眼镜，柔和地望了望天边，然后他低头挑起面条，他嚼着细面，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昨日天边在他公寓待了两个小时，然后消失。他独自在床沿坐了半晌，然后沉静地预约了今日上午的精神检查。他在精神分析科的走廊上遇见一位熟悉的正在医院实习的学院学长，对方诧异：你可不是像会出这方面问题的人。泽亚笑笑，然后他继续做检查。和医生聊完，他得到结果：精神状态稳定，无器质性问题。

    也就是说，他暂且没患上“妄想症”。

    那么天边的出现，还真是，造物主的神迹……

    并且他如此幸运地，还第二次地见证了神迹。

    他想，主已经给了他们机会。要是没有第三次神迹，他直接订飞台北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