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了

    除夕这日,谢添与谢真谁都没有回府,便连整个燕京城都是静悄悄的一片。三皇子薨,五品以上的大臣要留在宫中哀悼两日,柳忱惦记着谢添身上的伤,一大早便派飞鹘出去打听。直至晌午飞鹘才回了府,进门就找柳忱回话:“公子身边有医官照应着,说是没什么大事。他叫属下带话给娘子——朝廷举丧只是要表面上做做功夫,娘子无须当真,在家里该吃吃该喝喝,年节时下的,千万别亏了自己的肚子。”

    柳忱原还寝食难安的记挂着,听飞鹘这么一说,忍俊不禁的回道:“知道了,有空去回了你家公子,就说我在家里也好得很,没亏着自己。这几日天冷得很,一会取了氅衣和暖炉,得空也一并送到宫里去。”飞鹘生恐自己漏了只言片语的,便掏出小木片将柳忱的嘱咐一一记了,待柳忱吩咐完了,这方又说道:“属下回来的途中还曾遇见了大公子身边的岑副将,他要属下转告娘子一声,这几日宫里定有人来请大公子,娘子只需记得,大公子昨晚上从宫里回来便染了风寒,时下正在自己院里养着。旁的也无须再说什么,不管来多少次,只需将人打发了就是。”

    飞鹘禀明了事之后也不逗留,转身便离开了。月雪蹲在小炉子旁煮茶,隔着蒸腾的热气望着柳忱:“昨晚上大公子分明没跟咱们一同回府,岑副将为何要让娘子撒谎?”

    柳忱若有所思的说道:“大哥既没回府,定然也没回宫里。听岑副将这意思,宫里若来人找大哥,应该也是急事……或许是为了玉门关的事。”槐阳抱着几块银丝碳进了门,恰巧听见了柳忱的话,便说道:“夫人猜的不错,正是为了玉门关的事。属下早晨出门的时候听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是玉门关失守,太守一家被生擒,戍关的将士死伤无数,近两千多人被敌军坑杀。自先皇登基这三十多年来,咱们还是头一次被人给杀得这么惨!”槐阳将木炭搁在地上,眼中神色忿忿。“可叹咱们陛下如此昏庸,放着好好的傅将军不用,非要提拔个草包去领兵打仗。”

    月雪见槐阳那般愤怒的神色,不明所以的问道:“又不是撤换下了咱们家的人,你忿忿个什么。”

    槐阳叹了口气,挨着月雪蹲在炉子前,道:“被撤下来的那个将军名叫傅珩,是咱们大公子的至交好友。当年他入了军中之后便被安置在侯爷身边当副使,也是侯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咱们侯爷在边关征战这几十年,大大小小提拔起来五十多位将领,后来便分散派到了边关各地。这些年除了死的、伤的,还能全须全尾带兵打仗的也没剩多少人了。陛下若再这么祸害下去,朝廷只怕是真的要无人可用了。”

    月雪知悉了内情,正义感瞬间爆棚,将手中的银丝碳狠狠扔进了炉中,怒骂一声:“狗皇帝!”

    柳忱搁下了手中针线,沉着脸斥了一声:“月雪,不可妄言。”

    今夜要守岁,府中冷冷清清,柳忱也是兴致缺缺。这是她成婚后过的第二个年节,头一个年节是与严氏一起在别院过的,除夕那日谢添也不曾在,这个年节却连严氏都没有了。

    金乌西坠,暮色渐沉。入夜之后,天气便又凉了几分。柳忱正坐在窗边剪窗花,忽闻得院外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声。她便将窗子微微分开,顺着缝隙,看到月雪引着一家三口走了进来。走在月雪身侧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她的手中牵着个肉肉乎乎的奶娃娃。娃娃的另一只手则牵着个黝黑的汉子,一家三口边走边与月雪说笑。柳忱认得他们,那妇人是厨娘李嫂,汉子是他的丈夫,也在府里做事。

    月雪将人引至门口,径自入得门来,轻声与柳忱说道:“娘子,李嫂子一家过来与娘子拜年了。”

    柳忱搁了手中的剪刀,从身后的匣子里拿出一封裹着红纸的红包交给月雪:“时下我身子有些不适,便不用他们进来拜见了。心意领了,大年节的,快叫他们领着孩子回家守岁去吧。”柳忱这说话的声音不低,门外的人自然都听见了,待收到了柳忱赏的封红,一家人欢天喜地连连道谢。走时小娃娃不甚摔了一跤,他父亲便将孩子放在脖子上扛着,一只手牵着妻子走了。

    望着那一家三口亲亲密密的身影,柳忱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尤其是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府邸,更显得有些孤苦无依。

    柳忱抬手合了窗子,手中的花纸也剪不下去了。

    月雪送了人去而复返,走到院中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人影窜进了自家娘子的屋里。惊慌之下尖叫了一声,正待开口叫人,却被一旁窜出来的槐阳捂了个结实。

    “嘘……”槐阳用食指点住了月雪的嘴,一脸的贼笑。

    那厢柳忱搁了花纸,披衣下了地,听闻外屋有脚步声,便恹恹的吩咐:“今晚上不守岁了,饺子也不必煮,吩咐大家都早些睡吧。”柳忱吩咐过后,却不见月雪回应,疑惑的抬起头来,却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

    谢添竟站在门口。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锦袍,头发有些凌乱,眼角眉梢都挂着一层薄薄的霜气。屋内铜炉烧得滚热,叫这热气一熏蒸,谢添睫毛上的霜花立刻化成了水,沿着眼角滚落了下来。许是叫夜晚的冷风吹透了的缘故,谢添的脸色格外苍白,唇色深重,几乎成了青紫色。柳忱乍然见到谢添这般模样,心里便是一沉,忙不迭将人拉到软塌边坐下,小心翼翼的问:“这般匆忙的回府,可是宫里出了事?”

    谢添目光仍是有些发直,一只手用力的攥着柳忱,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宫里无事,就是心里记挂着,想回来看看你。”他在寒风中奔波了一路,这会感觉整张脸都是麻麻的,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了。柳忱一只手叫谢添的大手包裹着,感觉跟被冰块包裹着没什么两样。她起身唤了几声月雪,小院里却始终静悄悄的无人回应,柳忱想着去厨下端些热水来给谢添洗洗,怎奈那只手却始终被谢添攥着,她也离开不得。

    今晚的谢添似乎格外粘人,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柳忱,片刻也离开不得。柳忱愈发觉得情况不对,敛了神色,眉目郑重的望着谢添:“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出了事?”

    谢添便将柳忱拉过来圈在怀里,侧了头贴着柳忱的胸口,两只手紧紧的怀着她的腰,声音绻绻:“今日是除夕,你又不肯吃饺子,一个人冷冷清清,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确认是真的无事发生,柳忱这才放下心来,一只手温柔的抚着谢添的发顶,将那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笑着说道:“你又不在家里,我一个人也没甚么意思。去年好歹还有个阿婆陪着,今年却叫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府邸,看别人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的,倒越发显得一个人孤单了。”

    谢添拉过柳忱正在为自己梳理发丝的手,沿着那雪白的手背一路向上亲到了手腕,彷如留恋那手腕处细嫩的皮肉,他宛若一只小兽似的轻轻撕咬。柳忱只觉那处皮肉斯斯麻麻,时痛时痒难受的紧,柳忱忍了忍,终未忍住,嗓子里溢出一声呻-吟。这若有似无的一声,如同被风吹过的雪,轻灵飘逸中夹杂着几分动人的清冷。偏偏谢添耳力极佳,将这音调听了个真切。他眸色渐深,漆黑的瞳仁如夜般深邃,手上一用力,顺势将柳忱压在了塌上。

    谢添的半边身体欺着柳忱,目光对着目光,发丝流泻一处,纠缠的分不出谁是谁。在此之前,他们也曾亲吻过几次,每次谢添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浅尝辄止的触碰几下便罢了。这一次却与往日不同,谢添的吻如同雨点一般细细密密的落在柳忱的脸上,一路沿着眼睛向下,在那修长的脖颈上流连忘返。

    柳忱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暴风雨中,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接受着风暴的洗礼,她有些应付不能,只得两只手死死的攥着谢添。事情已发展到此种境地,她自然知道将面对的是什么。柳忱丝毫不觉得慌乱,反而有一种水到渠成的释然。自在大殿上她一手劈了那份结契书开始,她便给自己的余生安排好了结局。

    一个她很满意很期待的结局。

    一晌贪欢,沉静下来已近子时。谢添拥着柳忱坐在塌上,推开窗扉,两个人安静的望着外面的夜色。一轮圆月高悬于空,皎洁的月色洒落下来,院中的每一处景色都可看的清清楚楚。

    一阵北风袭来,柳忱冷的打了个喷嚏,贪恋温度的往谢添怀里钻了钻。两人肌肤相贴,热度来回传递,一时无比的熨帖。谢添用被子仔细的裹了柳忱,蚕蛹似的抱在怀里。他忽然看到小桌子上放着的窗花,好奇的拿起来看着,半晌问道:“这裁的是什么?”

    柳忱有些羞赧,将半张小脸埋在被子里,含含糊糊的说道:“窗花么。”

    “自是知道窗花,可这样子是什么呢?”谢添将那窗花展开,因着只裁了一半,只能模模糊糊的看个轮廓。心里实在好奇的很,谢添用嘴唇衔住柳忱的耳朵磋磨:“到底是什么,恩?”

    柳忱被折腾了半宿,这回身体正是敏感着,实在受不得谢添这般折腾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慌乱中触到了谢添那一处,两个人四目相对,这下谁都不敢动了。

    谢添缓了好一会,这方找回些神智,将窗花递到柳忱面前,哑着嗓子说道:“剪完给我看看。”

    柳忱漫应了一声,将两只藕白的手臂伸到被子外头,一只手捏着剪刀,一只手捏着窗花,很快便将那窗花剪了出来。

    次日清早月雪进屋来伺候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窗子上那一对鲜红的小人。男子衣袍飞扬,一头长发束于头顶,一只手握着马鞭。他的另一只手牵着个腰身款款的女子,那女子长发垂腰,头上戴着个蝴蝶发钗。

    柳忱的发髻上也簪了个蝴蝶发钗,银丝烙的翅膀上嵌着两块紫宝石,阳光下散发着炫彩的光芒。月雪掩唇轻笑一声,打趣道:“今年窗子上贴着两个,明年怕不是就要一家三口了。”

    柳忱被羞的小脸通红,跺着脚便要去拧月雪的耳朵。主仆两个在屋里闹了一会,待得日头上了墙头,宫里也来了人。

    柳忱便按照岑副将先前那般嘱托,推脱谢真身体抱恙,将宫里的人悉数拦在了大门外。此后一连三日,宫里的人来的越发频繁。槐阳恐这些人闹事,便带着府里的家将日夜守在门口。

    直至初五朝廷开朝,宫里的人才彻底绝了声迹。

    初五这日下午,谢添才带着人回了府。他这些日子守在宫里辅助宁丞相处理那些个糟心事,也是累得狠了,甫一回府便倒头睡下。柳忱担心他饿着,便命月雪在暖炉上煨了粥备着。却也没想到谢添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柳忱侧身躺在谢添的身边,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便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谢添不知何时已将她搂在怀里,鼻子贴着柳忱的额头,呼吸温热而浅淡。他似乎心情很好,亲了亲柳忱的鬓发,一只手把玩着她那顺滑的长发。

    “大哥今早带着兵走了。”谢添对柳忱说。

    “是去玉门关么?”柳忱没想到谢真会走的这么急,先是一愣,继而又有些着急:“我还给大哥新做了两双鹿皮靴子,还没来得及给他呢。”

    谢添笑了笑,将柳忱搂的更紧些。柳忱枕着谢添的胸膛,听着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谢添安慰:“不着急,大哥与陛下立了契书,他此去边关一为退敌,二为了锤炼将士,大哥要像父亲当年那般锤炼出许多足以领兵打仗的将领,然后就会交出兵权,回朝庭述职。”

    柳忱却觉得谢添这话说的有些奇怪,狐疑的问道:“大哥在边关这么多年,想来也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好端端的,怎么会答应陛下这种条件?”更何况谢真倘若愿意回京述职,又怎么会因为兵权的事与皇上较劲这么多日子。宴赏那日便乖乖的领了侯位多好?

    朝廷这几日风雨飘摇,其中有多少肮脏龌龊,谢添自不愿意叫柳忱知道,只捡那简明扼要的与她说道:“先皇临终前曾留了一道易储的暗旨,大意是如若新君继位之后昏庸无德,构陷猜忌,若至国家陷入危难,或百姓民不聊生,便叫宁伯伯联合皇族几位叔伯请旨出召,或另立三皇子,或者在族中择优异子弟,废黜了皇帝,另立贤明。大哥这些日子寻个借口躲着,便是想借着玉门关的事逼一逼陛下,让他看清楚眼下的朝局,手中无良将可用,皇上自然只得再启用傅珩与大哥。另一则,也是想让族中那几位老王爷动一动,不能由着陛下耍性子,葬送了先皇呕心沥血治理下的江山。”从今日的结果来看,谢真自然是稳稳的赢了这一局。

    柳忱却觉得另有一番担忧:“如你这般说,朝廷真的要另立皇帝了么?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引起一番内讧了?”

    谢添道:“有沈青寻前车之鉴,这一次自然不会再重蹈覆辙。这几日我留在宫中,就是与大家一道商议易储的良策。可说也巧得很,前日太医去后宫诊脉,竟诊出了贵妃怀孕的消息。”谢添笑着捏了捏柳忱的脸:“你姐姐也算是有福之人,在陛下身边熬了这么久,也算是守的云开。咱们这位陛下脑子活络的很,便说既然贵妃与你是姐妹,这孩子生下来便要称你一声姨母。倘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便送到咱们谢府养着,他钦点了兄长当太子太傅。如此一来,大哥就不得不交回兵权,因此他才与陛下以三年为期,定下了这份契书。”

    柳忱说道:“边关苦寒,兄长回京也好。他为人清雅方正,既能文也可武,教育皇子再好不过了。更何况他已经到了这般年岁,也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谢添不置可否,抬手抚摸着柳忱平坦的小腹。他亲昵的啄了啄柳忱的额头,语气含带着几分歉疚:“这朝堂乃阴险之地,我原打算等安定下来,便请旨带着你去地方做个小官,远离这喧嚣之地,你也可过得安顺自在些。可出了这易储的事,抚育皇嗣的重担都落到了咱们谢家头上,我便又想着留在这里,与大哥和宁伯伯他们一起好好培养未来的君主,不为一人一府的功利,只为给咱们的孩子创造出一片太平盛世。我想让他们不为外敌与民生所困,一生鲜衣怒马,自由自在的活着……”

    屋外北风萧萧,卷起了屋檐上的积雪,护花铃叮铃作响,昭示着天气的寒冷。远处不知谁家点燃了爆竹,那震耳欲聋的炸响,让人对这个年节的感触真切了几分。

    屋中暖炉烧得旺,白瓷砂锅温着的清粥散发着蒸腾的热气。柳忱双手环着此生的归属,在那阵阵米香中,轻而浅的应了一句:“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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