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顾翊的名字,余琛如梦初醒般,直起的背脊松塌下去。
他瞥一眼段棠梨的指间,自嘲一笑:“你真的结婚了。”
他们两人结婚的消息早在半年前就传得满天飞,经过顾氏集团官宣,经过顾翊本人认证,但那些都还不足以击溃余琛。他可以自欺是顾翊用金山银山砸昏了段棠梨的脑袋,抑或是她一时寂寞被他诱引,一对男女走到一起,可以有很多无关爱情的理由。
唯当看见她无名指上的戒指,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悉数崩溃。
段棠梨什么都没说,只是领他到贵宾室去。
“喝咖啡吗?”她很自然落座,询问他的需求,像是请人来家里做客。
被她顾太太的姿态刺到眼,余琛自暴自弃,颓然说了一个名称:“Espresso。”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喝许多杯Espresso,处于极端清醒与一梦不醒之间。
这个名称像是某种暗号,两人碰面有一会儿了,段棠梨这才抬眸看他。
那张向来冷白干净的脸上残有青青胡茬,显示出他这些时日的心不在焉。贵宾室本来宽敞明亮,却染上他眼底那股文艺界偏爱的低郁气质,一屋子浓郁得抹不开。
他过得不好,浑身上下都在告诉她。
段棠梨动了动唇角,淡淡启声:“最近没有工作?”
余琛失笑:“你不知道?我早就没有工作了。”
看她干净得像白纸一样的眼神,余琛就知道,他被封杀是顾翊单方面的意思,段棠梨对此一无所知,也无心过问。
他们夫妻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桩沉默的合谋。
其实顾翊是多此一举了,失去她以后余琛就如同失去缪斯一般,根本拍不了电影,封不封杀都是同样结局。
段棠梨听出了他的意思,除了顾翊,没人能让余琛这样的导演彻底失业。
前台端了咖啡过来,一杯Espresso,一杯卡布奇诺,咖啡的香气冲淡了屋里无言的气氛。
余琛抿了口咖啡,如刚碰面时所说的,开始谈起电影:“你挺厉害,把我拍过的片段删得很一干二净。”
那是他生命中与她之间残存的唯一联系,都被毫不留情斩断。然后她在原本属于他的领域里,开疆拓土,建立起自己的王国。
段棠梨没什么表情:“两个不同的人执导同一部电影,不好拍,也不好看。”
所以她把他从《再生花》彻底驱逐出去了。
余琛不激动,也不恼怒,反而勾了勾唇:“正确的选择。没有哪个导演能容忍自己拍的片子里有别人指手画脚的痕迹。”
他们难得在一件事上达成共识。
“我看了七遍《再生花》,”余琛又重复了一遍,“每一次看,都有不同感觉。”
段棠梨抿了一口卡布奇诺,听他娓娓道来。
余琛指节交扣在一起,缓缓说:“一开始看,感觉好像被你骂了一顿,你在骂我不懂殷葵也不懂拍大女主的电影,因为你拍的效果跟我完全不一样。我不服气的,《再生花》的剧本我读过的次数不比你少。”
“看了两三遍之后心平气和下来,开始找我们的差异。我觉得你拍的比我拍的更‘平’,前面的殷葵不够糟糕,而后面的殷葵又不够美好。文似看山不喜平,拍电影也一样,殷葵人生前后的遭遇和心境如果平,就没有什么看头,所以我觉得我拍的更好。”
“又看了两遍之后,我慢慢觉察到,你拍的这种‘平’是源于对殷葵命运的理解。我不理解她的生命内核,所以她整个人在我的手下跌宕起伏,好像一名戴罪立功的犯人一样改头换面。”
余琛停顿了一下,微笑起来:“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今天看完,我竟然觉得你拍的比我好。我拍了十二年的电影,不如一个半道转型的小姑娘。”
得到他的称赞,段棠梨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是淡淡一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从来没觉得我拍的一定比你好,只是我们确实拍的不同。你的主线是殷葵这个人,从傲慢无知到自觉自省。而我拍的主线是殷葵的命运,从被动接受馈赠和优待到自己把握命运。”
余琛接过她的话;“所以你升华了主题,把观众的目光从殷葵这个特定的人身上,引申到千千万万名女性的境遇里。因为每个女性的命运都有这样一种倾向,因为性别而被优待,然后坠入馈赠背后的陷阱。你跳脱出来了,告诉观众即使是殷葵这样锦衣玉食了十八年的女孩,离开馈赠之后也能够很好地生活。”
他没有明说,这里的“你”是指作为导演的段棠梨,还是作为她自身的段棠梨。
这番话从余琛口中脱出,段棠梨感到一丝讶异。此刻他的平静,或许是被她规训了七次的结果。
良久,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确实是看了七遍。”
余琛又笑起来,像是得到她的认可。
他今天意外的克制,或许是迟来的尊重,他真的只是聊聊《再生花》,没有讲一句关于两个人过去的事。
直到两人把咖啡喝尽,是余琛先提出告别。
磅礴暮色投射进贵宾室的落地窗里,将余琛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仿佛一霎苍老了许多:“棠梨,你的眼神,你的悲剧性令我着迷。只可惜,梦里不知身是客,最后是我入这悲剧,而你从来不在此中。”
“《再生花》会获奖的,你会获奖的。”他临行呢喃,像祝福,像陈述。
*
《再生花》作为一部文艺片,能赚钱,这是超乎所有人预期的。
赵祺把数据拿给段棠梨看,有意恭维:“段导实力非凡,处女作取得如此惊人的成绩。”
段棠梨无意揽功在自己身上,更多归结于市场变化:“不要低估女性的力量,她们已经觉醒,要求参与经济活动,在社会文化领域发声。《再生花》只是一个开端,未来还会有更多变化。”
她作为演员是有票房号召力的,一开始的观众确实是冲着她来,未必是对《再生花》有多大期待。但是热度能够维持到春节之后,说明电影确实有口碑,更多路人观众被吸引过来了。
新年伊始,各大电影奖项开始筛选入围作品,《再生花》获得几项提名,其中最有分量的是莱纳电影节的新人导演奖。
段棠梨做了七年的演员才拿到莱纳的最佳女主角,才刚转型做导演就获得提名,一时名震电影圈,也引发不少争议。
有人称赞她惊才绝艳,天赋异禀;也有人认为主要归功于顾氏影业的影响力,毕竟电影奖项评选也受到资本影响,这是莱纳在向东方大鳄示好。
段棠梨本人心态倒是很好,无论拿不拿奖,至少能赚钱了。不管是当初进入演艺行业,还是近来转型做导演,她都看得很开。能追求到艺术当然是最好的,如果没那么高境界,光是能赚钱也不错。
能赚钱,说明市场买账,拍出了观众喜闻乐见的作品,那不也是大好事一桩吗?
顾翊从港城出差回来,到家时,看见段棠梨在摆弄茶几上的香槟玫瑰。
她坐在这里等他,一看见人便弯起笑眼,将玫瑰递过去:“你闻闻,好香。”
玫瑰是他安排专人每天配送打理的,她这是借花献佛。
顾翊接过玫瑰花,嗅了一下,问她:“心情很好?”
段棠梨眨了眨眼:“你知道《再生花》的票房有多少吗?”
顾翊轻笑一声,果然不单是因为他回来了。玫瑰常有,她摆弄花草的心情不常有。
回忆了一下,他准确报出了一个一般商业片才有的业绩数字。
段棠梨有点没劲:“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人不在公司总部,也没忘听取赵祺的汇报。
顾翊脱下西装外套,坐到沙发上,伸手把她圈到怀里,略低头,嗓音沉缓:“你那么关心这部电影的命运,以至于肯为它听一个不愿见的人说话,我怎么能不关心?”
细白指尖被他握在掌心里揉捏,段棠梨慢慢品出来这句话的意味,是暗指她见了余琛的事。
余琛是资深导演,又看了七遍《再生花》,无疑比绝大多数人都了解这部作品,他的评论是有分量的。更重要的是他是《再生花》的前导演,这一身份绝无仅有,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拟。
见余琛,段棠梨的心思是很坦荡的,否则也不会提前发信息询问顾翊的意见。如果他介意,她不会为了一份影评硬要去见。
再重要,也只是一份影评,他的优先级是最高的。
段棠梨乖乖任他捏着,细声说:“我以为你不在意的,不是你让我们到公司的贵宾室去谈吗?”
顾翊轻笑一声,手指从她的指尖捏到颈侧:“顾太太,那么多人赞你新作情感细腻,艺术嗅觉敏锐,怎么没嗅到现在氛围有什么不对?”
段棠梨先是警觉:“有猫腻?”
他事事神算,谁得罪他谁倒霉,经常是上一秒还在把酒言欢,下一秒就身败名裂。所以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要倒霉了。
然后她才回过神来,莞尔:“不对,是醋意。”
被她说破,顾翊眼神微暗,低沉嗓音压向她的耳廓:“我夸你,你说我哄你,发微博都不够。赵祺拿数据给你看,还被你怀疑是注水的。怎么他一说聊电影,你就这么感兴趣,嗯?”
充满危险性的一问。
段棠梨试图跟他讲道理:“那个人是专业人士。”
顾翊半眯了眯眼:“赵祺还是顾氏影业负责人呢。”
段棠梨说:“赵总是你的下属。”
顾翊冷哼一声:“那我把他开除了,你再去问问他?”
听听这话,哪里有一点讲道理的意思?段棠梨几乎受惊,为赵总感到无辜。
按她以前的性格,会跟他据理力争到底,以显示自己的坦荡清白。但经过上次的惩罚,她学乖了,知道不要去触他逆鳞。
“老公,别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段棠梨挽住他的胳膊,娇声娇气,“过两天陪我去看婚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