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

    “郡主,成了,那批专门给他们准备的粮草已经被截去了。”

    苏念卿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他们明日再来骂战?”

    “打!”

    翌日一早,夷相人果然又在城下乌泱泱集成一片,虎奴在前,轻骑步兵在后,照旧的每日一骂。不过先前一直龟缩不出的西陵守将一改往日做派,借着投石车助力,封着火油的坛子,燃着的火硝不要命的砸向他们,队形霎时被冲乱,数不清的飞矛密密麻麻迎面而来,刚刚倾洒的火油瞬间被引燃,一时间火光冲天。

    更糟糕的,夷相士兵几乎在同一时刻,腹内翻涌不止,霎时臭气熏天,捂着肚子几乎站立不住。

    马匹本就受了惊,这会外加腹泻,更是横冲直撞,不少夷相士兵在仓促后撤的过程中被自家虎奴卷入马下,几架虎奴混乱之中冲撞在一处也时有发生。苏念卿立在城楼上观望一眼,只命人将火油、火硝瞅准了他们的虎奴砸。

    西陵这厢未出一兵,夷相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个损失惨重,那虎奴撞在一处两两受损,显然是不能再用了,还有那些个夷相士兵,上一瞬还满身是火的向人求救,下一瞬就被自家铁蹄践踏,死的简直不能再冤。

    拓跋宏峰眼瞧战局不对便命人收兵,只因着那巴豆的缘故,别说马匹不受控制,就是人都腹痛腿软,哪里是说撤就撤的,这一战下来,无往不利的虎奴头次受挫,战马、悉心栽培的精兵、甚至战车都受损严重,短时间内,想是很难再借助虎奴逞威。

    拓跋宏峰大怒,这王国舅弃城而逃竟是留给自己的障眼法不成,他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斥候哆哆嗦嗦的回话,哪里是王国舅,荆城内的主帅,现在姓苏!

    他没同苏念卿打过交道,摸不清她是个什么路数,没了虎奴,自己这厢又损失惨重,只得先命人暂行休整。

    首战告捷,众人正是扬眉吐气之时,苏念卿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那般喜悦。

    王国舅奔逃之时抽走了城中半数的人手,现下城中人力远不及夷相且没有可发动大规模冲锋的骑兵,固城而守纵然可以坚持一段时日,可就这么干耗下去,夷相人等的起,自己却耗不起。

    边境动乱,莫说是北疆,就连裴佑安都是深陷东海战事,胶着不得抽身,这才命裴阳裴绩来西陵代为吊唁。若不是王国舅太过窝囊,自己没打算掌兵的,现下这一众来吊唁的人手尽数留在西陵,但是西陵骑兵都被人打没了,自己总不能拿着步兵去冲锋?若是守城不出,这时间耽误下去谁知道北疆又会出什么乱子?

    可是变化却没给苏念卿考虑的时间,当夜一浑身是血的亲卫带南平王旗前来求援,南平王孙率亲卫来西陵吊唁,结果走岔了路,误打误撞误入夷相营地,刚巧就被拓跋宏峰截了去。

    池程额角直抽抽,这还真是不能再巧了。

    南平王是圣上的异母兄弟,只是他生母出身低微又不大受宠,南平王刚成年就被先帝挑了块鸟不拉屎的地方远远的打发了。因着他并未参与当年夺嫡之争,且这么多年恭敬守礼让人挑不出错处,宣隆帝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着,对着其他亲王以及镇北王这个异性亲王多加打压的时候,南平王始终安安稳稳的存续到现在。

    西陵和南平相距千里,平常又不大往来,池程都要忘了这号人物了,岂料头一回打交道便这么惊天动地,王孙被人截了去,且人家又是不远千里过来为陈沛吊唁的,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出兵相救,可问题是自己手上就这么点兵力,怎么救?

    王国舅跑的倒是潇潇洒洒,现在自己手上要马没马,要人没人,步兵冲上去同送死一般,不去救,且不说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淹不淹的死他,南平王和世子那自己都没法交代,嫡亲的孙子啊,嫡系一代的独苗苗啊!

    “城中战马还有多少?”苏念卿开了口。

    池程正心焦着,努力想了想道:“加上你们来时带过来的,能凑足百匹便谢天谢地。”他忽而反应过来:“郡主要出兵?咱们才多少人,冲进去那不跟入了狼窝一样吗?”

    苏念卿反问:“你倒是给我一个不去的理由?”

    没人没马?朝廷可不会管这些,到时候南平王追责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这些驻军将领。

    她道:“战马不多,给我挑几个好手,我亲自带。”

    拖一分便更危险一分,既然必须得救,池程认命的下去安排,只是在苏念卿率人出城之际,池程吩咐副将,留一半的人马守城,剩下的跟他一起走。

    “将军,这离夷相驻军大营远着呢?步兵当骑兵使?咱就是腿断了也不一定能跑到啊?且就算咱们到了,骑兵截了人倒是说撤就撤了,咱们怎么全身而退?”

    池程被他嚷嚷的心烦,干脆给他一脚:“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哪这么些废话!”

    他说的他能不知道吗?陈沛殁了,苏念卿若在他们西陵再出点什么事……不能细想,头疼。

    巡防的夷相士兵在夜色中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抹了脖子,悄悄的放倒。苏念卿带人在夷相驻军大营摸排了许久,终于在距离主帐不远处的帐篷中发现了南平王孙的身影,许是瞧他打扮不俗有意拿他同朝廷谈条件,他形容虽然狼狈但到底是没伤着。

    他也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帐外刚一有动静便警醒了,苏念卿同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上前,割断了他手上的麻绳。

    那亲卫道:“小殿下,您没事吧。”

    “回去再说,”苏念卿低声道:“原路折返,小心些别闹出动静!”

    苏念卿原打算救了人便走,她手上的这点人马实在是不能同人硬碰硬,可那王孙许是觉得被女人救了脸上挂不住,一心要找回场子,在众人即将退出夷相大营之际,不死心的命人往驻军大营内放了把火。

    牛皮做的大帐烧成一片,不少人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便被火光吞噬。南平王孙正在得意之际,忽然瞥见苏念卿阴沉的脸色:“谁放的火?”

    南平王孙不懂他脸色为何那么难看,不就放了把火吗?随着火势越来越大,这些刚从腹泻中缓过劲的夷相士兵都懵了,王国舅弃城而逃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不曾想一直畏惧不前的西陵守军居然敢主动出击?

    帐外乱成一团,副将还以为西陵大军偷袭,让人掩护着拓跋宏峰撤退,领军以来他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哪里甘心,这位年轻的王爷望着帐外火光忽然想通了什么,斥令道:“整军应战,谁都不准撤退!”

    那副将以为他被失败挫的头脑不清醒了,还待再劝,拓跋宏峰却冷静无比的道:“她没有骑兵!”

    是了,西陵守军中的骠骑营早在筑阳城外一战便全军覆没了。

    占了便宜还不走,这把火放的真是蠢透了!

    夜间奇袭,打的就是一个快,深入敌营还能全身而退,这点步兵做不到。拓跋宏峰笃定道:“她的骑兵早被我击溃了,现在就算能仓促集结出来一支人马,人数也不会太多,她既要快进快出,本王又哪能让她如愿,传我令,命左右轻骑出击,包抄合围,吃掉他们!”

    他猜对了,苏念卿确实没有骑兵,本打算救了人便走的,用的也不过是城内仅余的数匹战马,所有的人马拼凑在一起,也没过百数。打的就是一个险种求快,不想现在被人绊住了手脚。

    反应过来的左右轻骑很快将苏念卿这一行人团团围住,她同围堵上来的夷相人马交手多时,身侧已倒下小山一般的尸体,一层又一层的血迹覆盖在银霜枪身之上,只敌军轮番而上,她这厢并无外援,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额上的薄汗顺着鼻梁蜿蜒而下,再汇聚到下巴,无声的隐没衣襟。

    拓跋宏峰站在主帅帐前,跳动的篝火剪影映衬在他侧脸上,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容愈加迷人,他打了个响指,众人纷纷向他望去,苏念卿隔着层层灯火回头一瞥,他亦将那双透着寒潭的眸子看在心底。薄唇微勾,少有的赞叹道:“是个美人。”

    不过美人又能如何呢?对着重创他虎奴铁甲,连夜烧他驻军营帐的人,拓跋宏峰实在生不出什么惜香怜玉的心思。他缓缓抬起右手,唇角微掀:“速战速决,给美人留个痛快!”

    他身旁副将心生不忍:“主帅,这么个玉人,杀了多可惜,就该活捉以供军中玩乐。”

    说的不错,这样罕见的美人,就连他哥哥的后宫想必都找不出比这更出挑的,要是能让这样的美人匍匐在自己脚下,一点点享受她的玉体,碾碎她的尊严,的确是美事一桩,可单凭那双淬着冰霜的眸子,拓跋宏峰满腹旖旎便歇了菜,这样的人注定驯服不了。

    拓跋宏峰望着她脚下成堆的尸体,这样的人,有命想没命玩。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弯弓,想着若是在美人脑袋上留个黑洞好像不大好看,他瞄准她细长的脖颈,复又瞅准她心口,只是未及出箭,便听随从匆匆来报,夷相的皇帝要他收兵回援。

    指尖微颤,那羽箭便飞了出去,只打中了不远处的一簇灯油。手上失了准头,心情更是不耐:“怎么回事?”

    “夷相内城遭人偷袭,左贤王的脑袋被人砍下挂在城门上示威,偏到现在都没查出到底是谁干的,城内现下人心惶惶,陛下说城中兵马储备不足,让您立刻率兵回援!”

    “主帅,前方不足五里处发现西陵大队人手。”

    “王爷,咱们撤吧!”

    “你带兵回援皇兄,”他拿手抵在唇边,吹了声口哨,一匹毛色乌光水滑的骏马朝他奔来,他干脆的一跃而上:“给我留一队人马,姓苏的今夜非死不可,等我取了她项上人头,立马带兵同你们汇合。”

    “王爷,不可任性!”

    “你在教训本王?”他眸中怒火毕现,那人便不敢多话了,他简明扼要道:“滚!”

    原本围剿着苏念卿的兵马缓缓退开,她这会儿已是力竭,不等他喘一口气,拓跋宏峰抡锤呼啸而来,只一个回合,虎口便被震的生疼。

    拓跋宏峰还未撤,夷相的人马又岂会回援皇城?当下重重兵马将这一小队人马团团围困,他要在西陵兵马到来之前取她人头,是以打的格外凶残,男女的体力是有很大差距的,且苏念卿刚刚以同人缠斗多时,拓跋宏峰没太将她当回事,轻佻道:“美人,重创了我虎奴铁甲还敢率兵偷袭,可不是这么玩的,既如此,你这颗人头本王收了如何?”

    苏念卿恶狠狠的瞪着他,冷冷道:“拓跋宏峰?”

    “哟,美人知道我。”

    不等他说完,苏念卿已调转枪尖,明晃晃的梅花枪朝他迎面而来,拓跋宏峰拿双锤挡下,只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那枪尖已然贴上他咽喉,再靠近一点便是鲜血迸流,他稍稍侧身避开锋芒,右手使锤震开她银枪,她却是攻势不减,招式凌厉又稳又狠,拓跋宏峰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开始犹豫今晚要不要先放过她,只他出神的间隙,那枪尖又挑上他护甲,激起一簇火星,他恼怒间抛出一记重锤,苏念卿虽及时拿枪格挡,还是被强大的冲击带落马下。

    喉头一阵腥热,带出一股浓稠血水。

    肩上两道箭矢已穿透轻裘,苏念卿闷哼一声,那小兵立功心切正要再射第三箭,不妨一记重锤脑浆乱飞,拓跋宏峰冷眼扫过去:“我和她的事,谁也不准插手!都给我滚远点!”

    乌压压的人马退开,同池程带来的人手缠斗到一处。天色太黑,谁也看不清谁,只靠盔甲分辨,只要穿的不是我军衣物,皆杀之。

    拓跋宏峰许久没遇到这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了,不过她就算再强,也终归只是个女人,眼下已露出颓势。

    他足点马背跃马而起,将不远处的梅花枪朝她踢过去,正立在苏念卿脖颈处的沙地上,她借着银枪的力量复站起来,拓跋宏峰攻势已近,打斗间甚至连骨骼的脆响以及皮肉撕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早就没力气了,拓跋宏峰将人击起,再重重摔下,轻蔑的瞧着她一次又一次艰难的爬起来,苏念卿掌间滑腻,那柄银枪不知落到了何处,她实在站不起来了,朝着不远处的长刀一点点爬过去,拓跋宏峰见她匍匐膝行莫名的快意,也不着急,她终于摸到那柄长刀,只是掌心血迹斑驳,三指外翻,震颤的她根本握不住刀,她用牙齿撕开衣摆,拿那布条将刀柄和自己的手掌艰难的缠在一处。

    拓跋宏峰抛出一记重锤,那长刀瞬间碎成三截,伴随着骨裂的咔嚓声以及人无力的闷哼,黄沙同人的血浆黏合在一起,她真的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拓跋宏峰换了长剑上前,在她面前缓缓蹲下,望着她氤氲的眸子难得带上些温柔:“别这么看着我,我会下不了手。”

    他拿手覆上她双眼,细长的睫毛刮的自己掌心痒痒的,他不再犹豫,右手持剑贴上她脖颈:“放心,我下手快,不会很疼……啊……”

    他捂着脖颈缓缓瘫软下去,满眼的难以置信,苏念卿的脖颈被剑刃带出一道细长的血迹,他的脖颈则被一支箭矢贯穿。

    她从肩膀上拔出箭矢,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最后一击。

    在他弥留之际,他上方那女子眸色坚定道:“你的头,我要拿去祭奠我师父。”

    她跪坐在黄沙上,身形不稳,在失去意识的前夕又被肩膀上的痛感生生疼醒,他望着眼前的铁蹄,屈指生生从血肉中扣出那枚暗器,模糊的血肉掩盖不去上面的纹路,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曾从苏挚淳的心口取出过一枚。

    刹那间,她什么都懂了。

    为什么北疆兵败的因果苏长君不让她往下追查。

    她原以为大哥是死在离林人手里的,可是在北疆战场上出现过的暗器又出现在了西陵。

    是皇帝。

    他从来就容不下苏家!

    她想哭,可是最后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远处的骠鸰卫观战许久,一贯冷血无情的人也微微有些不忍。她刚刚如果死在拓跋宏峰手里就好了,那么他们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回京复命。作为宣隆帝精心培养的冷血杀手,杀女人,还是这么一个血战力竭毫无反击之力的女人,这还是第一次。

    他们一行四人,一时间谁也不肯上前,最后还是为首之人下马冲她缓步而来,略带歉意道:“郡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黄泉路上,您莫要怪罪。”

    “是皇帝,对吗?”

    本不该回答她的,可对上那双泛伤的眸子,行动已经先于他的心意做出反应,他无声的点了点头。

    “我大哥,也是死在你们手里的?”

    “是,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眼瞧着那刀锋袭来,苏念卿却连躲开的力气也没了。

    她不由得想,父亲若知今日会是这个结果,当初还会不会一心扶持宣隆帝上位?但是现在说什么也迟了,她这一生,为人为臣为女,她不负任何人。无论后世史书如何评写,她无愧于这山河!就这样吧,她真的太累了。这江山社稷她扛不动了,也没有什么力气再去同宣隆帝争辩计较什么了!

    她迟钝的望着刀锋袭来,濒死之际,眼前却浮现出楚逸轩那张焦急的脸来,划破皮肉的痛感并未如期而至,她好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是温度、意识、甚至求生的意志,一点点从她躯体上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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