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宴清搬了个小板凳乖乖坐着,夏至就站在她身后,时不时撩起几缕头发细细查看。

    “天天吃什么了发质这么好……”她咕哝。

    宴清挑挑眉,而后一脸没听清的迷惑模样,“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至清清嗓子,用大拇指和食指圈起她的所有发丝,厚厚一沓,手指差点握不住,又软又韧浓黑顺滑,还有点莫名割手,感觉单拎出来一根头发丝儿都能当成杀人武器——这就是红栾山基地传说中的最强感染者吗?

    夏至虽然没有周舟那种家世背景,但待在澜鹫湖基地几个月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传闻。比如当时甚嚣尘上会光学隐身、并且袭击了救援车队的巨型透明感染者已经被合力围捕,在它身上发现了一种可以刺激体内色素细胞的中枢神经,以及能够晶体折射的虹细胞,类似于变色龙,只是出现在人的身体里,而且完美融合。

    这种研究结果无异于往湖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以夏至阴谋论已久的想法来看,以后多半会用于一些军事成果。比如,看不见的隐形战斗机,能够躲避声呐探测的核潜艇……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再比如,隔壁市出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狂”感染者。听说在变异前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在私企里当白领,上有爷爷父母,下有一个小几岁的亲弟弟,一人养活了一整家。灾难来临之后,一家人被另一个感染者袭击了,她被埋在了倒塌的卡车下。

    亲人求救无门,只能先选择逃命,却没想到女人居然没死——或者是没完全死去。她发生了变异,非常罕见而恐怖的感知追踪能力,不惜一路千里追杀,最后成功潜入首都的安全区,在一个安静的夜晚,以一人之力残忍虐杀了自己的爷爷,父母和亲弟弟。

    这个事情当时很轰动,谁也没想到在布满了监控摄像和军队驻扎的所谓安全区,还能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袭击事件。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在此之前大多数人都认为感染者是没有理智且充满攻击性的,但是密集居住着一千多普通市民的安全区,当夜只有那一家人死于虐杀。事后肇事者悄然地从大家眼皮子底下离开,从此消失无影,甚至迄今为止仍然行踪成谜。

    如果不是在现场检测到了残留的生物痕迹,恐怕大家连凶手是谁都无从知晓。

    这可怕的暗杀能力,能让原本以为稳坐高位之上的某些人都颈后发凉。这就是感染者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永远出乎意料。

    然后就听说国家首席科学家招收了一位体质强横的感染者。每个基地隔段时间都会互相交换信息,虽然只有研究人员知晓,但夏至自然有她的办法获取渠道。不过信息有限,她只知道那个感染者被保护得很好,可以切换变异和普通人形态,一种非常特别而且稀有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她情绪稳定,易于沟通——简直就是天生可以被驯服的战斗力苗子。

    夏至阴暗地想:保护?明明就是另一种驯化而已。如今的大国竞赛已趋于常规化,不再是以军事实力为标准。收容感染者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人民,不如说是纳为另一种稀有财产。

    所以夏至才那么看不惯李台归和周舟。一个将军,一个天师,他们的信念感太强,以至于有时候很容易被迷惑。而杨野?她只是个孩子而已。

    至于宴清……

    “你为什么要剪短发?”夏至忽然开口。

    “怕麻烦。”对方这么回答,确实也是预料之中的答案。

    “那你呢?”宴清反问。

    或许是出于某种奇怪的道德感,既然对方给出了答复,那么自己也应该礼尚往来才对——夏至淡淡开口。

    “因为我要记住这个感觉。”

    宴清一顿。

    夏至拿起了桌上的剪刀,冰冷坚硬的金属擦过头皮,带来一种与生俱来的危机感,仿佛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斯之剑,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无声无息地从皮肤上冒出头——过于敏锐的感知系统让宴清情不自禁地绷紧了皮肤,竭力抑制身体深处下意识的警戒和抗拒,把自己订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僵硬得像座石雕,夏至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你很好奇?”她问。

    “……一点点。”

    夏至,“那我就说一点点。”

    宴清静默片刻。

    “你说多少我就听多少。”她这么回答。

    “……”

    这人真是不让别人占一点便宜——夏至愤愤地一剪子下去,吱呀一声,一捋乌黑的长发飘然落地。

    还以为多强的体质呢……再坚硬的皮肤头发不也都是软的?

    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绝于耳,绺绺发丝旋然飘落。夏至一剪刀接一剪刀,宴清居然也就真的这么任她自由发挥,对托尼老师的技术没有丁点质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让偏头就偏头,乖得仿佛老师最喜欢的那类五好学生。

    室内安静的只有发丝截断的细微声音。

    直到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我家里条件不好,长得也不好看,小时候就没什么朋友。”

    宴清安静地听。

    “不过我有个哥哥……他对我还不错。”

    “我爸妈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管我,我哥从初中开始就学会给我做饭吃,帮我改作业。”

    “但是后来他升高中了,办了住读,每周只能回一次家。我俩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她说得很慢,呼吸声也轻不可闻。

    “小孩子嘛,总是喜欢闹一点的……我那时候也不懂事,哥哥没时间陪我,我又闲不下来,就想找人一起玩。”

    “……刚好班里来了个转校生。她不会觉得我像个男孩子一样整天疯疯癫癫的,不会嫌弃我每天早饭只有两个馒头和咸菜。她会把自己的豆浆分给我喝,在我被点名的时候给我看正确答案,在一些烦人的男生对我指指点点的时候骂回去……所以我们就成了同桌。”

    那个女孩子虽然不算特别漂亮,但有一种很温柔的气质,学习成绩好待人真诚,在这个偏僻落后的村镇里属于鹤立鸡群的存在,刚来没多久就吸引了很多簇拥者。她是其中最碍眼的那个。

    夏至从小生有反骨,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哥哥不在身边,就像小野狗一样被放养长大,谁来招惹都会被反咬一口。很多人厌恶她,也有不少孩子怕她。她从来不介意别人背后说闲话,因为那些人的好坏和自己无关——但同桌不一样。

    夏至小时候留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总是粗糙地拿一个皮筋在脑后绑起来,走路的时候一头大马尾辫在身后摇摇晃晃,街上总是有叫卖头发的小贩过来问她卖不卖头发,她从来都是一口拒绝。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辫子编得有多么难看,在学校里总会有一个人细心温柔地帮自己解开头发,然后重新绑出一个精细漂亮的大马尾。

    吵闹的教室里,同桌用手指轻轻梳过粗硬乌黑的发尾,细细理散那些缠结的发丝,而她无聊地趴在桌子上看同桌带来的《美少女战士》漫画书,就是她回忆里最美好温馨的画面。

    可镇子实在太小了,小得村东头的李三婶的孩子今天语文考了19分,明天村西的王老头都能知道。越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越容不得特立独行的存在——偏偏同桌和夏至都是,一个明亮耀眼,一个灰暗乖戾,还总喜欢站在一起。她们越是亲近,就越显得那些自诩比夏至优秀许多的人像个求而不得小丑。

    孩子的善比成年人赤诚许多,孩子的恶也更为直白狠毒。或许只是一点点不甘,少许的嫉妒,再加背后一起说坏话小团体的底气……那些在老师和父母眼里只是调皮了一点儿的小孩,往往能做出比杀人犯罪更可怕的事。

    她们在放学后把同桌和夏至骗来了女厕所,往同桌脸上泼脏水,撕她漂亮的裙子,扯她乌黑的鞭子,用从父母那里学来的最恶毒的语言谩骂诅咒她,落在身上的拳头巴掌带着人性中无所遁形的恶意,像针一样刺进女孩的皮肤和心底。

    她哭叫着蜷缩,却被她们揪出来一顿拳打脚踢。她尖叫求饶,得不到丝毫谅解和理会。她白皙的面庞变得鼻青脸肿,潮水一样淹来的叫骂让一个年轻的灵魂逐渐沉溺。她逐渐不再吭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沉默隐忍来自同龄人内心深处最为不堪的发泄。

    而夏至被她们带到了隔壁的男厕所,她听到了同桌的哭喊,她疯了一样想冲出去,却被几个人拦在原地。她们告诉她,只要她让自己剪掉那一头长发,她们就可以放过同桌——这要求何其简单,夏至想都不想地答应了。她沉默隐忍地任由那些人撕扯着自己的头皮,嘻嘻哈哈地用玩具般的小剪刀在脑袋上划过,听到发丝崩裂的细微声响,粗鲁急促的呼吸喷到她的头顶……撕裂的疼痛从后脑勺传来,有什么温热潮湿的液体沿着额头眉毛,再滑落到她的眼睛里。再睁眼的时候,世界一片猩红。

    头发算什么,受点伤又算什么,对她而言只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夏至这么想着,直到顶着一头长短不一的杂乱发茬,和污血横流的不堪面庞,看到了隔壁女厕里,蜷缩在肮脏角落,衣着暴露湿透,眼神空洞无神,不停瑟瑟发抖的同桌。

    直到那一刻,那些一直被她所忽视的,所埋没的疼痛感,终于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搀着同桌一步步走出那个阴暗狭窄的厕所,街上看到她们的人都忍不住指指点点,她全部都怒目而视地怼回去。她把同桌送到了对方家里,看着她的父母手忙脚乱地把女孩抱回去拨打了急救电话,而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回想着对方最后瞥过来那个惊怒交加的眼神,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大概就是她们之间见的最后一面了。

    女孩进了急诊室,虽然最后身体没有大碍,但精神严重受创,得了很重的抑郁症,休学离开了这座小镇。就算女孩父母去派出所找了警察,想告这群霸凌者,但法不责众,肇事者的年龄普遍没过十四岁,从情节来看并不严重,最多只能给予口头教育,无法得到该有的行政或刑事处理。

    再加上居民们互相包庇串供,涉事小孩故意抹轻案情细节……这轰轰烈烈的欺辱事件居然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揭过去了。此后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怒骂,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甚至她们从自己身边再次经过,都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还会友好地挥手打招呼。

    她们好像不记得曾经的霸凌导致一个女孩半夜被送进急诊室,身心首创严重抑郁。也不记得剪光了自己的头发,头皮留下的伤疤至今清晰可见。她们只觉得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而已,因为她们还是孩子,而童言无忌。

    但最令夏至心寒的不是这些外人,而是自己的父母。

    “不省心的杂.种”,“就不能多学学你哥哥”,“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简简单单的几句埋怨,彻底分割了两个立场。

    更有趣的是,原本以为哥哥能理解自己,却不想其中一个霸凌者是哥哥女朋友的远房亲戚。女朋友向来强势,哥哥性格敦厚老实,连一句教训都不敢说出口,反而无故招来对方一句“看你妹妹哪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你这个当哥哥的,得多教教才行”,他唯唯诺诺地受了。

    从那一天开始,夏至终于开始看清了这个世界。

    她不是因为弱小才被欺负。而是有些人,没那么多理由,他们只是想欺负你而已。

    ……

    头发一缕缕落地,无声无息。

    “好了。”

    夏至放下剪刀,顺手摸摸宴清的头,有些刺喇的手感……她忍不住清清嗓子,“……剪完了。”

    宴清好奇地拿过桌上的镜子,往里面一瞅——

    “…………”

    镜子里顶着狗啃头似的短发女人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以及身后的夏至。

    夏至握拳又咳了咳,“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剪头发,哪知道这么麻烦……你不喜欢大不了下次别来找我不就行了。”

    宴清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毕竟颜值摆在那里,倒也不是特别难看,只能说……很有个性。

    她安慰自己地叹了口气。

    “59分吧,进步空间还很大。”

    夏至刚要反驳。

    “下次注意一点,我喜欢清爽的,不是清静的。”

    夏至微微一愣,嘴角下意识地微微扬起,又急速抿住,面色不屑地低低冷嗤一声,却忍不住声音里的雀跃昂扬,“……知道了,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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