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盘子被轻轻放下的声音。

    埋头苦吃的宴清动作一顿，惊讶地抬头望去——是周舟，她打好晚饭后居然没有像平常一样单独坐一个桌子，而是端着盘子来到了她和杨野这桌。

    而且看她放盘子的动作……显然不只是简单来打个招呼的。

    宴清和杨野对视一眼，彼此都摸有点不着头脑。

    虽然周舟比杨野大不了几岁，但高中生见到对方总莫名有种见到教导主任的错觉，那发自内心产生的无形压力，好像下一句对话马上就会变成“这次考得怎么样？”，“还行”，“还行是怎么样？”，“还行就是还有及格空间……”。一对上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杨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周舟让出足够空间。看来她也瞧出来对方的目标就是宴清。

    甚至周舟落座之前，还特别礼貌地说了一句，“希望没有打扰你吃饭。”

    宴清……宴清能怎么说呢，她只能呵呵一笑，“……一点点吧。”

    于是周舟心安理得地坐下了，看都没看旁边的杨野一眼，直勾勾盯着宴清，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大家都没想到的话——

    “我认为这个队伍只需要我和你，最多加一个李教官——我们都不擅长与别人沟通，这种繁琐且浪费时间的事情可以交给他去处理，我们联手协作，一定能更快完成任务，做出改变。”

    宴清，“……”

    杨野，“……？”Hello？我还在这呢？

    宴清吞下噎在喉咙里的鸡肉，沉默片刻，“……看得出来，你确定不太擅长和别人沟通。”

    她的表情并没有周舟预料中的受宠若惊，或者欣喜若狂，反而带着点说不出的纳闷和无奈，“所以你在宿舍里研究了两天数据，就得出一个单独出道，solo成团的结果？”

    周舟毫不犹豫，“我和你就足够。运筹帷幄和出生入死是任务成功必不可少的两大因素。”

    宴清，“我大胆猜测一下那个运筹帷幄的应该不是我喔？”

    周舟像是根本听不出话里话外的意思，直言道，“你的身体数据很惊人，而且很有潜力，超越百分之九十二以上的感染者。你能一直保持理智也能媲美剩下的百分之八。我认为你具备成为队友的资格。”

    “考虑到这个队伍在不久的将来会被解散的可能性——而且这个可能性极高——如果不想浪费时间在冗长赘余的再分配和二次磨合上，提前找心仪的成员组队是最优选。”

    宴清，“……”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每句话都能精准踩中雷区，又让人完全无法反驳和不想反驳的？

    她看了一眼杨野，女孩埋头干饭，噤若寒蝉。

    宴清叹了口气，“……谢谢你的赏识，不过还是算了，我很喜欢现在的队伍，暂时没有单飞跳槽的打算。”

    周舟迷惑不解的眼神，“为什么？我看过你所有的视频，论单兵作战能力，目前被记录在册的感染者里能超过你的不足十二个，只要有人能弥补你在大数据和信息差以及作战布局方面的欠缺——比如我，你能找到的最接近这种能力的人——从任何角度来看，我都是你的最优选。”

    宴清，“你又是什么时候看了我的视……算了这个不是问题，”她深深吸一口气，“你来这里之前问过她们吗？比如，李教官？”

    周舟点点头。宴清嘶了一声。

    杨野默默加快了扒饭速度。

    “教官同意了？”她很不可置信。

    周舟又点点头，甚至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不同意？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训练出一支感染者队伍，如果能早点完成任务，他也能早回去复命。”

    “……”怎么感觉教官不是这么想的呢？……算了，争辩没有意义。

    宴清深深叹口气。

    “我知道很多太聪明的人都有一套自己坚持的逻辑，我肯定说不过你。但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找最优选的队友，我可能……嗨，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来这儿。很多原因吧，暂时也说不清。”

    “但是在所有训练结束之前，我不会提前离队，或者跳槽。”

    周舟默默注视着她。

    宴清看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干脆继续大口干饭。

    “你一直表现得很忍耐。”

    周舟突然开口，“但你不是这样忍耐的人……你不该是。”

    宴清手一顿。旁边的杨野忍不住悄悄竖起耳朵。

    “变异在很多方面都会展现感染者真正的特质。”周舟的声音清晰沉静，好像只是在做客观的陈述，“我研究过你的报告，你的变体与其说是刀枪不入的外骨骼，其实更像一种生物鳞甲，由内而外地‘长’出来。”

    “你每一次的变体，都会比上一次更稳定，更倾向人的理智，更具有力量。”

    “你说你看不懂那些报告数据。但你刚‘出生’不久就敢一个人吸引变异无根藤的注意力，是因为你胆子大吗？”

    “不论是什么样的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但你被游荡的感染者偷袭，没有选择躲避，反而用身体对抗触手口器，是因为你速度慢来不及躲吗？”

    她的目光仿佛有某种不可抵挡的穿刺力，直逼得人产生灵魂的肠绞痛。

    “人都有肌肉记忆，即使是完全愈合的伤口也会记得受伤的感觉。作为人，你的小腿被腐蚀，就算有了鳞甲的庇护你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下意识的躲避才对……但是你没有。你用手去接107号感染者。”

    “我最开始以为这是变体的后遗症，身体发生太过剧烈的改变以致你的思维神经无法快速适应，所以总比别人‘慢一点儿’，迟钝一点儿。”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你不是慢，不是迟钝。”

    “你只是对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能力很清楚。你不需要反应，因为你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你能很快分辨出敌人的强弱。”

    ——这是每个感染者的本能。即使有一段时间她可能对自己的变化没有一个确定的认知，但总会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像天生就知道该用嘴吃饭，就像婴儿也明白用手才能握住。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她才会选择忍耐。

    如果一头狮子不选择收起獠牙利爪，即使是无意的嬉戏玩闹，它也很有可能会伤及族群。

    她普通，平庸，言辞温和，平凡得像身边每一个人。但变异会告诉一切真相：她的眼睛，机体，副肢和猝然爆发的能量场……就好像血液里流的都是汽油，易挥发易燃易爆炸。

    被打造成兵器的躯体，不可能屈就于平凡。

    “你觉得你没有足够的控制力，你觉得你会伤害别人，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做。”

    “你每一次变体都只会发生在极其危险的时刻，平时根本无法控制——是吗？”

    “你想要隐藏自己的什么，宴清？”

    “不管我们现在看上去有多么正常，我们已经和人类完全不同。所有人迟早都要接受这一点，接受自己的不正常和最可怕的一面。”

    “我们身处战争，宴小姐。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忍耐，学习，怀念，自怨自艾，谈笑风生，幡然醒悟，然后慢慢成长。”

    ……

    宴清沉默。

    先不说这番话会对她有什么效果……被一个看上去小自己七八岁的少女语重心长地教育一番，那滋味……属实复杂难言。

    周舟的话说得很不好听——应该说极其难听，但她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一些地方——好吧是不少地方，她并没有说错。

    这是从数学家改行心理学家了？还是什么曲线救国诱导她单飞跳槽的新套路？

    “谢谢你对我的……爱的教育。”宴清再三斟酌，慢慢回道，“我能感觉出来你对那个什么战争的紧迫，虽然我不够聪明不能理解，也不能答应和你组队的要求，但是……我尽量在训练结束之前，克服我的致命缺陷，快一点成长。”

    “好。”周舟一口答应，丁点反悔时间都不给。

    “……”宴清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第一次感觉到智商好像真的有点不够用。

    似乎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周舟立刻恢复了平日里清冷淡定的模样，坐在对面优雅地一小口一小口吃起有些冷掉的晚餐来。

    ……

    这一次宴清学聪明了，在杨野透露出早到半个小时的意图时，她五点就提前来了操场。

    她欣慰地看着正在慢慢晨跑的李台归，偌大的操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她终于不再是万年老四了。

    在李台归逐渐接近她所在的位置时，宴清想了想，干脆自己也加入进去，两人齐头并进，沿着操场慢慢热身锻炼。

    知道对方人狠话不多，宴清干脆主动开了话头。

    “李教官，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有皮肤变硬这个能力的？”

    李台归目视前方，呼吸平缓，表情都没动一下，“在一辆失控的卡车冲进家里，最后只有我幸存的时候。”

    “……”

    完了，一句话直接聊死了。

    “……对不起。”

    对方微微摇头，“不是你做的，你不需要道歉。”

    宴清明智地选择转移话题，“当初分配队伍的时候，是根据什么把我们几个分到一块儿的？”

    李台归，“年龄，性别，学历，阅历——”

    宴清，“啊……那岂不是有点太没有科学依据了？”

    “——都不是。”

    “……”

    “913之后我被隔离了一段时间，是我以前的教官把我保了出来，后面出了几次救援任务没有任何失误，才被分配到这里受训。”李台归说话的声音和喊口号时大为不同，或许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语气都变得温和些许。

    “安排队伍是上面的考量，我没有权限插手。”

    “国家对此很重视，怎么分配自然有它的道理。”

    倒是挺符合她印象中军人惯有的信念感。

    “那战争呢？”她试探性地问道，“周舟天天把它挂在嘴边，是不是多少有点杞人忧天了？”

    李台归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宴清也跟着止步在他身后。

    李台归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

    “周舟是这个国家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淡淡回答，“很多事情她都能推算出来，但太聪明了也会有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她却难以理解。”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宴清只能尽量去理解这句话里包含的回答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她苦思冥想半天，最后只能这么回答。

    “教官，我是个i人，以前从来不喝酒抽.烟运动蹦迪，连亲戚同事之间的应酬都很少去，我做过的最‘合群’的事可能就是相了几次亲，还都失败了，所以我很难分辨别人是不是话里有话，话里有什么话。”

    “为了避免我们队伍以后形成打谜语的不良风气……以后咱自己人说话能不能通俗易懂一点儿？我问饿了吗，就别回答我‘你呢’。太费人了。”

    她沉沉叹了口气，“自从我进了基地，周围所有人都是这个调调，一句掰成两句听……感觉再过不久我也要变成智力向感染者了。”

    李台归若有所思，“体能和智力双变异吗……”

    宴清又开始思索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宴姐姐早啊！教官早！”

    杨野带着妞妞小跑过来，看着宴清一副早就恭候在此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姐姐你起得越来越早了呀。”

    “海边空气好，出来多跑跑。”宴清也笑了，望向不远处徐徐走来的白发少女，“这不也有人起得一样早吗？”

    出乎意料的是，周舟来到操场后没多久，夏至居然也到了。

    宴清低头看了看手表，5:17，这真是太阳打西南北出来，踩点比踩雷还准的人居然也会早到吗？

    看两人一狗齐齐投来惊讶的眼神，夏至恶狠狠地瞪了回去，随即不顾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一边自顾自做起了热身运动，不远处就是背对着她正在拉伸的周舟。这一幕简直相映成趣。

    宴清杨野齐齐对视一眼，双双忍不住微笑。

    从今天开始，夏至再也没迟到过。五个人每天一大早，天还未亮就开始绕着操场跑圈。但是不管周舟夏至多努力，甚至连续好几天都比宴清都早到，但就是死活都跟不上她的速度，每次都是信心满满的开局，气喘吁吁的中场，再到凄凄惨惨的结局。

    有几天宴清甚至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试图激起夏至重燃对胜利的渴望……没想到演技太拙劣，被对方一眼瞧了出来，阴阳怪气了好几天才结束。

    下午是玩泥巴专场。艰苦的训练让大家的进步肉眼可见，从一开始的两分多钟到一分钟再到五十多秒，多次失败最是能总结经验，很快他们就掌握了在泥地里爬行的技巧。虽然姿势依旧滑稽可笑，抵达终点时也免不了一身泥泞，但近一周的成绩超时过后，第七天，大家终于全部及格。最后一名夏至甚至取得了47秒的好成绩。

    宴清以为下一项又会是体能训练，比如引体向上或者水中憋气……然而李台归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