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院送走沈以安,姜可离才算松了口气。
待底下人前去打听之后,自会来告知她林府可有收到邀请。
瞧着姜可离心情还算不错,温砚放下笔,揉着初觉酸痛的手腕:“郡主分明才是主人家,这写请帖一事上未曾帮忙,也说不太过去吧?”
姜可离拿起温砚手边的帖子,红纸上的字虽已尽力写得婉约,但仍能看出来与寻常女子不同。
这梁夏习俗倒是颇为惹人兴致,哪怕是女子,不仅养得身材高挑,习字间也隐隐带着粗犷之气。
她不曾细想,拿起桌上的私印坐于主位另一侧,笑道:“那我便帮夫人盖章罢。”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瞧见她脸上不是狠厉虚假的笑意,而是充满了期盼的真挚。
温砚有些愣神,连重新拿起的笔墨渍晕于纸上也未发觉。
还是素白轻推了他一把,才将将回过神,又带着些庆幸看了眼认真盖章的姜可离。
幸亏她没瞧见,不然只怕是又要窘迫些时候。
昭平侯府坐落于京城州桥以东的文街之上,周边府宅也多是些皇亲权贵,门前道路自也修得平整宽敞。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事故,姜可离特地遣人提前在文街中段安置了黑漆杈子,以此分隔开行人与车马。
宴会当天,络绎不绝的车马停在府前。
沈若若早早便上了妆候在迎接闺秀的后院门前。
其中闻少傅家的独女闻晓来得最早,一见到沈若若,就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
“若若!你瞧,我果真与信中说的一样,来的最早吧?”闻晓一脸骄傲,沾沾自喜道。
沈若若不住地点头,嬉笑道:“是是是,晓晓你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随即牵起闻晓的手,走向庭院内的泛羽亭:“这次宴会是长姐提出要办的,我带你先去见见她。”
话音刚落,沈若若便觉自己前进的步伐受到了阻力。
她回头,就见闻晓面上有些犹豫:“荣常郡主尊贵,要不,我还是别去打搅她了。”
京城贵女虽都以姜可离为羡艳的对象,但也因其喜怒无常、骄纵跋扈的性子多多少少有些怵她。
沈若若从前也一直认为长姐不好相与,但近些日子才发现她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若是长姐能多结交几个好友,说不定从前冷心冷情的性子也就能彻底转变了。
如此想着,沈若若拽着好友的手更加用力,义正言辞地看着闻晓:“晓晓,你身为京城最知书达理的闻太傅之女,怎么能不去拜见一下主人家呢?你放心,长姐很善解人意的。”
闻晓哭丧着脸被强硬地拉至泛羽亭前,头一眼便瞧见了盛装的姜可离。
她今日难得未着红裳,而是选了条珍珠滚边的樱草色襦裙,外头罩了件软烟罗纱,飘逸的裙带更显细腰盈盈一握。
看起来倒是比从前平易近人了些。
闻晓对上好友鼓励的眼神,捏紧手,上前屈膝道:“荣常郡主万福。臣女闻晓,得知今日宴会乃郡主所设,特来拜见。”
姜可离原先一直留意着林家女眷是否抵达,在看见沈若若特地带好友来见她时,颇感意外。
“今日赴宴辛苦,若若可领你在府中好生逛逛,不必拘束。”姜可离一时间也寻不到话头,言辞稍显干涩。
冥思苦索片刻,她褪下腕间嵌珠珊瑚臂环,起身走下泛羽亭踏跺,有些生疏地将其塞入闻晓怀中。
“这镯子今日刚从库房中拿出来,权当你来此的见面礼罢。”许是察觉对方的怔愣,姜可离也不知如何缓和气氛,只能轻咳一声,佯装事宜缠身,款款走远了。
泛羽亭前,沈若若凑上来,眼巴巴地看着闻晓手中的臂环:“你瞧,早和你说了长姐很好相与的。”
……
宾客陆续到来,姜可离立于通往后院的曲廊之上,另一头被派去察看的莲雾匆匆赶回。
刚停下步子,莲雾便附在她耳边道:“郡主,林小官人亲自领着他的侍妾往后院门来了。”
姜可离眸光飘至曲廊尽头,还未见到人影:“他们关系看起来可融洽?”
莲雾皱眉,似在回忆,半晌摇了摇头:“奴婢看不大出来。那妾室身上能查到的,之前已尽数与郡主说了。”
一对相携的身影已缓缓出现在曲廊另一边,看起来倒真像郎才女貌的夫妇。
姜可离颔首,趁着那两人还未发觉前离开:“想法子带那妾室来见我。”
好不容易送走林志风,直到再也瞧不见其背影,顾氏才收回视线,敛下笑容,搓了搓僵硬的面庞。
穿过后院的石拱门,熟络的闺秀已各自聚在一起吃茶聊天,庭内花香扑鼻,还掺着各种脂粉的芬芳。
顾氏打量着侯府布置,确切理解了为何林志风对沈以安如此殷勤周到。
哪怕是权贵显赫之间,也有着判若云泥的差异。
更何况林家还只是京城之内小小的五品指挥使,哪里比得上世代勋贵的昭平侯府。
梳起妇人髻的顾氏在未出阁的千金内格外显眼,她甚至怀疑林志风今日将她扔于此,或许就是为了羞辱她。
正当顾氏只想随意找个清净的暗处待着时,却在转角处被陌生的婢子泼了一身茶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贵人您不要紧吧?”婢子吓得手足无措,眼见就要跪在一地碎裂瓷器之上,被顾氏一把拽住。
她轻掸裙裳上的茶渍,将婢子拉起:“无妨。快将这收拾干净就是,免得伤了别人。”
“是。不过贵人您衣裳都湿了,奴婢领您去换一件吧。”婢子以丝帕裹手,捡起碎片,随后抬首真挚地看着顾氏。
适才的响动已引来了部分注视,顾氏也不想再穿着这身林志风选的裙裳,当即跟着婢子离开了后院。
庭院另一侧的温砚颇具兴味地看着此幕,素青有些不解:“殿…呃,夫、夫人,您瞧什么呢?”
“你可知那是谁家的女眷?”温砚指着顾氏离开的方向。
见素青摇头,温砚撇了撇嘴。
那撞人的婢子眼熟得很,似乎是琼华院的人。
姜可离身为未出阁女子,以此障眼法找上一个出嫁的妇人,是有何谋算呢。
庭院人多眼杂,温砚的身量太过引人注目,他只得以眼神示意素青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顾氏原以为婢子要带着她去客房,没成想左弯右绕间,却来到了一座精巧典雅的院落前。
素青跟在两人身后一路避着人来到琼华院。
她仔细察看一番后,斟酌着自己是否能独身进入其中。
发现没有可解之法后,只得无功而返。
温砚虽有些未名真相的遗憾,但也并未继续查探。
直到在暖阁之中换上新衣,顾氏打量着身上布料,隐隐也猜出了是何等人物如此大费周章,就为见她一介妾室。
故在瞧见高座之上的姜可离时,顾氏亦不曾失态,仅是上前行礼道:“郡主万福。”
见顾氏乖觉地垂首立于堂间,毫无慌张之态,姜可离心底更觉满意。
是个聪敏之人,但需得为自己所用才好。
思及此,她以单手支额,话语中携着怠惰:“顾笙枝?”
底下女子猛地抬起头,直直地与姜可离对视。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遥远而又陌生,就像上辈子做的冗长美梦,如今已尽数成为了泡影。
自从顾家被充入贱籍流放北寒后,再也无人唤过她曾经的闺名——
顾笙枝。
“曾经的临安知州顾义可是家父?如此年迈被流放至北寒,身子可还好?”姜可离弯唇,虽是笑着却莫名让人后背生起凉意。
顾笙枝未被她的笑吓到,只是垂首盯着地面,声音冷硬:“民女如今已是林顾氏,有关顾义之事一概不知。”
姜可离拨弄着颈间珠串,也不耐与她打哑谜:“顾义当年因贪赃枉法被判举家流放,可为何原本应出现在极苦之地北寒的顾家女儿又会成为林志风身边的侍妾呢?”
静默片刻,顾笙枝缓缓抬起头,眼眶充血:“如此丑事,怎可能宣扬得人人皆知?”
姜可离蹙眉,见她情态不似作假,便也收起那副慵懒样子,正色道:“顾姑娘可愿与我一言?”
顾笙枝自嘲地笑笑,像是释然:“也没甚不能说的。不过是到了北寒后,顾义觉得女子累赘,买通官兵将我们母女扔在野外。天寒地冻,阿娘没撑几天。我被捡到时还以为有了生路,没成想被几经周转卖进青楼,又回到了京城。”
姜可离不知她有如此凄厉迂回的经历,追问道:“是林志风把你赎出来的?”
此话一出,顾笙枝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乐事一般,面上如同断了线的泪珠夺眶而出:“赎?他不过是给自己买了个发泄的玩物罢了。也真难为他还费尽心思替我做了假身份,免得因纳了个花楼妓子而被他人戳脊梁骨。”
言毕,她一把抹去脸上泪水,又扬起脸直视姜可离道:“没想到我这破败身子还有能帮上郡主的地方。郡主有何事便说罢。”
女子髻边步摇因情绪过激已有些歪斜,脸上妆容更是因泪水侵染变得脏污。
姜可离款款行至她面前,示意身侧的含桃将锦帕浸湿。
待含桃把锦帕递回后,她不轻不重地将其扔进顾笙枝怀中,侧首不再看她:“我想让你将林志风所有动向告知于我。”
顾笙枝揣着锦帕,视线跟随着她:“为何?”
“我怀疑他欲加害昭平侯府,所以需得未雨绸缪。”姜可离毫不避讳,直白地说出来也许更有利于顾笙枝发现端倪,“事成后,你可以不再是林顾氏,只是顾笙枝,完全属于自己的顾笙枝。”
女子以锦帕擦去面上泪痕,眸底流光溢彩,尽是坚毅之色。
“笙枝吧。没有父,没有夫,只是一介女子,叫笙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