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阁内。
木桌上层层堆叠、无处安放的锦盒让温砚稍感头疼。不过想起先时姜可离吃瘪的模样,心情倒是又愉悦了几分。
想来尊贵的荣常郡主从来不屑与装模作样之人浪费时间。
两人在殿外相对无言顷刻,她留下这一堆赏玩便离开了。
既白盯着主子傻笑的样子,嘴角抽动。
殿下定是又在为自己精湛的演技感到自豪。
明明贵为梁夏太子,却非要扮成女郎跑来这瑾国和亲,美名其曰“刺探敌情”。
梁夏本就势颓,如今战败,朝野上下更添动荡。
偏偏这祖宗还来这么一出,导致诸臣皆如市井怨妇般上奏弹劾。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难道主子含着金汤匙太久,把脑袋都含坏了?
“噗嗤。”既白被自己此番想法逗笑,见温砚看过来连忙清了清嗓。
“咳。殿下,这堆东西?”
一瞧既白那心虚的模样,温砚就知这家伙又在胡思乱想。
不过他今日心情不错,并不打算与之计较。
温砚以长指随意挑开锦盒,其中有支金镶碧玺海棠簪格外显眼。
他拿起那只簪,笑意轻佻。
“倒像她自己喜欢的风格。”
既白上前一步接过温砚手中的簪,细细查看一番后又交回。
“似乎不像用过的。”
温砚瞥了眼既白,斟酌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位心思更聪敏的影卫来辅佐才对。
“郡主赏赐自不会小气到送旧物。她只是不曾上心挑选,随意取了几个锦盒便是。”
他边说着,边踱步至铜镜前尝试给自己簪上。可到底并非女子,这簪的位置与力度皆把握不准,只是歪斜着虚虚插于髻上。
既白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叩门声打断。
两人对视,既白身影一闪,跃上房梁。
“素白。”温砚轻唤,支摘窗传来声响,宫娥扮相的女子影卫翻身进屋,眨眼间便移动到他身前行礼。
温砚颔首,示意素白打开殿门。
门外立着位眼生的内侍,身上虽是统一的宫内服制,较之他人的却崭新整洁许多,臂上还搭着拂尘。
一张圆脸看起来颇为讨喜,此刻正笑眯眯地向温砚请安。
“公主万福。奴是垂拱殿高监丞,奉命请您去叙话。”
荣常郡主将将离开一盏茶时间,这瑾国皇帝就已要召他前去问话。
这宫内耳清目明之人还真是不少,以后定要万分小心行事才是。
虽心底弯绕颇多,温砚面上却作出适宜的惊讶与恐慌,甚至细节到递出赏银的手都微微颤抖。
“高监丞可、可知陛下为何突然召见?”
内侍未接荷包,只是一双笑眼仍然凝视着温砚。
“奴不敢妄加揣测,公主请吧。”
凤阳阁与垂拱殿相距较远,宫中身份显贵之人或可选择乘坐步辇。
但显然温砚在瑾国内侍眼中并非显贵,遂只是领着他步行前往。
一行人穿过御园内的半面廊,温砚倒是第一次有如此光明正大的机会打量这苑囿布置。
苑囿内砌造了些石花台,在上头以灵璧石堆叠假山,并在其周围栽种花卉。
树荫之下又以缠枝花样的西番莲覆盖地面,生机盎然的同时又让人辨不清真假。
温砚佯装对此些很感兴趣,心底却暗暗记下了这苑囿所有暗角与路线。
若是有朝一日需要,便可借此加以谋划。
路途间经过一砚池塘,四周以太湖石镶嵌,又种以大片湘妃竹,郁郁葱葱间颇有自然山水之美感。
不过令人疑惑的是,池塘旁有许多内侍,正将土倒入填之。
见温砚目光停留,高监丞笑着开口解释。
“前不久荣常郡主在此意外落水,为了不让郡主神伤,陛下下令填去这太液池。”
温砚面无异色,扬起温柔的笑意,眸光中又带着真挚的羡艳之情。
“郡主尊贵,这也是应当的。”
高监丞不便言语,一笑了之揭过这个话题。
……
垂拱殿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缓缓打开。
等待许久的温砚抬首,就见先一步进殿请示的高监丞示意他入内。
大殿皆以蓝白如意纹饰瓷砖铺地,立在两侧的宫娥内侍皆屏气凝神,垂首看着地面。
温砚在引路下缓行,穿过楠木雕花隔扇进入内室。
庆元帝未着朝服,比起端午曲宴那晚高位上的帝王模样,此番更显平易近人。
“陛下圣安。”
温砚双手置于腹前,微微屈膝。
女子的行礼动作对他来说有些生疏,不过庆元帝并未在意。
往日里温砚虽是女子装扮,却穿戴素净,最喜以一根玉簪绾发。
今日发髻间陡然出现的华簪倒是令庆元帝瞩目。
皇帝盯着那支歪斜的簪半晌,才略带笑意正视眼前人。
“荣常娇惯了些,许是还不能完全接受赐婚的事。若有无礼之事,公主尽管告诉朕。”
温砚佯装心虚地扶了扶发髻,只是摇头,声量如同呢喃。
“不敢。荣常郡主,自是极好的。”
庆元帝摆手,一副苦恼的样子却笑声爽朗。
“她呀,最没规矩。等大婚后,你身为其母,大可好好管教。”
满室静默,温砚并未应声,从庆元帝的视角看,其身子还在微颤。
皇帝蹙眉,内心已翻滚着不耐与怨怼。
梁夏竟送这么个公主前来和亲。本想着令其取得昭平侯信任后再做安排,如今看来,简直不堪其用。
不过帝王与生俱来的疑心无法轻易打消,遂庆元帝侧头向黄大监使了个眼色。
温砚顺着他的视线朝外室看去,两名宫娥跟在黄大监身后。
“公主千里迢迢而来身边只有一名婢子和一名侍卫,朕思虑良久,除了添些嫁资,这得用的心腹也必不可少。你瞧瞧这二人,可还满意?”
心知自己并无拒绝的权利,温砚只能颔首应下。
“司天台主簿已推算过日子,下月上旬即可完婚。”
庆元帝端起茶盏,以盖碗撇去浮沫,漆黑如墨的双眸仍旧盯着眼前这位异国公主。
“大婚后,若你能与沈卿举案齐眉,不辜负朕的期待,朕重重有赏。”
温砚微愣,他如此表现,这皇帝居然还不死心想要拉拢。
他思忖片刻,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眼含期待。
“那我能不能恢复自由身离开?”
庆元帝不假思索地点头,算是应下了温砚的要求。
……
时间转瞬即逝,六月初七宜嫁娶,昭平侯沈昌与梁夏公主温妍即将完婚。
宫中负责梳洗妆扮的宫娥茯苓一大早便闯进了凤阳阁,而其余人等则被素白以公主喜静为由挡在了殿外。
茯苓踏入内室,刚想直接掀开架子床边用以遮蔽的帷帐,就觉脖子钝痛,两眼一黑,身子瘫软在地上。
素白睨着昏睡的宫娥,收回手,看向屏风后走出的温砚。
他今日难得恢复了男子装扮,不用再穿繁复的裳裙和霞帔。
身着一袭玄色蟒袍,墨发尽拢于玉冠内,剑眉星目尤显深邃。
洁白脖颈之间,喉结分明。
“殿下,五官和喉结当真不做遮掩?”素白微微皱眉,有些忧虑。
温砚摆摆手,吊儿郎当的样子再也不复平日那副病弱姿态。
“好不容易恢复男儿身,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更何况素青待会还要给这宫娥上妆,就别麻烦了。”
素白不再劝,点头称是后沉默地站在一旁。
“你莫要担心,孤已经打探过了,昭平侯那老狐狸打算以旧伤复发为由跳过拜堂这一环节。也就是说,只要赶在沈昌进新房前把这宫娥换过来就成。”
素白面色平静,只淡淡地看着面前毫无正经的主子。
“属下只是担心殿下您会闯祸。”
温砚哽住,佯装不可置信地瞪着素白。
“你这话,孤何时给你们添过麻烦?”
既白带着素青躲过人群翻窗入内时,正巧听见他的话。
素青好笑地看了一眼主子未曾言明,随即与素白合力给晕过去的茯苓换衣上妆。
“殿下,您这次擅自做主带我们来瑾国,就是最大的麻烦了…”
既白轻声嘀咕,却还是被耳尖的温砚捕捉到。
将将要与既白理论一番时,门外的其余婢子已在叩门催促。
茯苓幽幽转醒,正想呼喊求救口中却被迅速塞进布团。
锃亮的匕首抵上她的脖颈,素白冷心冷情的模样硬是让她识相地安静下来。
“事成之后,找个影卫把她和其家人送去梁夏。”
温砚收起轻佻浪荡,侧首沉声吩咐,随即从窗边离开了凤阳阁。
好不容易躲开禁军,温砚戴着面具,大摇大摆地混迹在瑾国百姓之中。
等他逛够后晃到昭平侯府门前时,披着盖头的茯苓已被素白扶着下了花轿。
人生难得有机会参加自己的昏礼,温砚如此想着,于是偷偷溜至侯府后方翻墙入内。
昭平侯不愧是瑾国最为显赫的权贵,府内雕阑玉砌比比皆是,每座院落都在丹楹刻桷间交相辉映。
温砚撇嘴,羡艳的同时想起不富裕的梁夏又倍感酸涩。
“谁?”尖锐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脚步微顿,落落大方地转身。
女子身着窄袖褙子与襦裙,发间俱是色彩鲜艳的绢花装饰,不曾有金银簪与步摇。
唯一显眼的便是腰间那块以白玉雕成的玉牌。
想来这是府中哪位夫人或小姐的贴身婢子。
温砚眸光微闪,双手插在腰间:“终于来人了,小爷迷路了,这么大的侯府怎得仆役如此少,害得小爷等半天!”
婢女狐疑地稍作打量,正犹豫不决时,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含桃,发生了何事?”
姜可离不想凑婚宴的热闹,一日未曾出琼华院。
原本想打发含桃去玉露堂唤沈若若来叙话,可考虑到她怕是要忙着安慰杜姨娘,就想着自己出来走走。
温砚挑眉,望着款款走来的荣常郡主。
这倒是第一次见她穿常服。一次是素面朝天的寝衣,两次是浓妆艳裹的宫服,倒也算是次次惊喜。
姜可离也在同时审视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镀金面具虽掩去上半张面容,但身姿挺拔的模样确实像是个贵公子。可她好似未曾听闻父亲邀请的宾客中有这般人物。
思及此,姜可离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尖丹蔻,凌厉的目光一寸寸划过眼前人身躯。
“将面具取下,若你确在宾客名单之内,本主自会向你致歉。”
温砚未应,只是指尖轻敲手背,好似在等待什么。
姜可离眉头紧锁,抬手示意身后侍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