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莉莉丝犹记得,失乐园于帝国天堂前落成之日,诸多媒体争相报道,戏称其为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五百年前,达摩克利斯之剑于云端坠落,原本奋力奔跑的强盛国度一朝覆灭。

    在那片虚无主义的迷障中,至冬国借由原本扎实的工业基础所积累的财富资本奋起直追,大兴军事产业与新兴科技。

    蓬勃发展的生产力刺激了消费欲望,自潘塔罗涅加入愚人众并开创一套完备的信贷体系以来,成瘾消费主义被推向最高峰。

    从传统的烟草酒精再到如今的拟像,消费无处不在。潘塔罗涅建立「失乐园」赌场的目的也很明确,即给它定下一套完备的监管体系,最大程度利用赌徒的心理需求,以增加税收带动就业。

    以欲望迭代欲望,以资本供养资本。潘塔罗涅的经济论背后是对底层人民的重复榨取,但从结果来看,他无疑是成功的。

    从潘塔罗涅的立场来看,至冬国不需要第二座「失乐园」。

    此番借莉莉丝之手,既威慑了政敌,也根除了商场对手,可谓是一举两得。

    哪怕在苦于人情世故之道的莉莉丝看来,这些也算不上什么艰涩难懂的大道理。

    -

    此刻的她正以雪为枕以风为衾,仰躺在堡垒主楼的屋顶上。

    所谓堡垒,便是这片由女皇大人为她量身打造的建筑群。

    一如其名,接天蔽日的围墙坚不可摧,顶上竖立着一圈锋利的枪尖。墙内建筑以黑灰色为主基调,檐下冰凌与皑皑白雪映衬着至冬城常年不散的阴云,遥遥一眼便叫人窒息。

    曾有个初来乍到的新兵对莉莉丝打趣道:“骑士大人,你知道么,这里比我故乡的梅洛彼得堡更像监狱。”

    这番大胆的发言给莉莉丝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然而当她绞尽脑汁去回想那个新兵的面容时,脑海却大雾四起,记忆模糊不清。

    她的脑子似乎越来越不好使了。

    也不知这是否与女皇大人曾与她提过的「磨损」有关。

    -

    正如潘塔罗涅所言,傍晚时分,暴雪如期而至。

    莉莉丝有的是抵御霜寒的方法,但她却很享受被湿雪掩埋的体感,这令她感到畅快。若非入夜前还有不得不为之的要事,说不好她会一直在雪里躺下去。

    堡垒地底有一条四通八达的暗道,地牢便藏在此处。

    莉莉丝认为在自己的地盘关押犯人是件麻烦事,以往鲜有人至的地道此刻却灯火通明。

    莉莉丝摒退旁人,径自在牢房前蹲下。

    “一夜之间成了臭名昭著的‘三字党首领’,心情如何?”

    “还不赖。”

    苍老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斜射而下的火光只映亮了老伊戈尔的下半身,将锁链镣铐磨蹭得闪闪发亮。

    那根曾一度被莉莉丝嘲笑为伊戈尔本体的狮头文明杖已然不知所踪,她知道,那里面藏着一柄削铁如泥的至冬军刀。

    “放心吧,我没想逃。”老伊戈尔只消一眼便洞穿了莉莉丝的想法。

    “不象征性反抗一下?”

    “你不妨猜猜,这偌大的牢房为何只关了我一个人?”

    “你的老婆和亲信呢?”此话一出,莉莉丝立马举起双手,轻佻地笑了下,“罢了,当我没问。”

    “我留了后手,今夜的加里宁格勒港将有一艘偷渡璃月的轮船,还烦请莉莉丝小姐替我打点一二。”

    这份出乎预料的坦诚令莉莉丝哑然。

    莉莉丝垂下眼,看见一只模样狰狞的爬虫从她的靴尖蹭蹬溜过。于是她从袖口滑出一柄蝴蝶|刀,寒芒闪烁间,将虫子精准钉死在角落的柴火堆里。

    这一插曲令莉莉丝的心情无端畅快了起来,连带着语气也变得雀跃:“你就不怕我转头去港口炸了那艘船?”

    “莉莉丝小姐,请别忘了,您还欠我二十万摩拉。”

    莉莉丝:“……”

    行吧,这的确是个不小的人情。

    -

    锁链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那是伊戈尔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雪茄。

    他含着粗实的烟杆,话音含糊不清:“莉莉丝小姐,方便借个火么?”

    莉莉丝便将右手伸进了铁栏杆里。在伊戈尔手脚并用爬向她的瞬间,她的指尖忽窜起一簇明丽的火焰,点燃了细细密密的烟丝,也映亮了老人浑浊的双眼。

    “说来也怪,人之将死,脑筋倒是转得格外活络起来了。”

    说完这句,老人猛然拽住莉莉丝正欲收回的手,神情肃然。

    “有人指明要我死,我认了。可关键问题是,真正的三字党首领在哪里?你们该如何保证逍遥法外的他不会继续为非作歹?”

    莉莉丝固执地抿住唇,眼底似有化不开的黑絮。

    莉莉丝的沉默恰恰应证了伊戈尔心中某个不切实的猜想,于是他撒开手,重重地吐出一口白烟。

    “真是老糊涂了,我早该猜到的。”他说,“压根就不存在什么三字党,那不过是你们为了制衡民心编造出来的鬼故事。”

    事实的确如此。

    “三字党并不存在”这一信息,莉莉丝也才刚刚从愚人众的秘密档案室内知晓。

    所谓的三字党,起先诞生于至冬晨报的新闻里。某个写故事的好手编出了一则惊心动魄的黑市械斗案,之后在街角巷道广为流传。

    本不存在的符号被流言赋予了生命。

    明明不曾有人亲眼见证过三字党的暴行,民众们却在甚嚣尘上的恐慌情绪中愈发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组织的存在。

    当然,传言背后的心理是娱乐与否也未可知。

    “正义与邪恶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正如光与影。更何况,在那些大人物看来,内忧外患的危机感往往能使群体更团结——大抵是这么个道理。”良久的沉默之后,莉莉丝一本正经地说完了这番话。

    伊戈尔:“所以,我这是要代替一个本不存在的恶棍去死了?”

    “很遗憾,恐怕是的。”

    -

    过了许久,伊戈尔将燃尽的烟头吐向一旁,而后正襟危坐,话锋一转:

    “实话说,从你踏入地牢开始,我便在赌一种可能性。”

    “嗯?”

    “我在赌,你会放我出去。”

    闻言,莉莉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摇摇头:“放你出去很简单,但这会给我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最怕麻烦。”

    话虽如此,她的掌心却缓缓蓄起一颗金色的光球,源源不断的元素力引起岩石的共振,在老人背后的石壁上开出了一道通往未知深处的豁口。

    金芒消散,碎石与尘埃扑簌落地。铁窗外的莉莉丝席地而坐,抬臂比划出“请便”的示意。

    她淡淡地开口:“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敢放你出去,你敢离开这里么?”

    伊戈尔怔在了原地。

    阴风从背后鼓入牢房,捎来潮湿腐朽的气息,却像是生命的感召,在他本已静如死水的心底吹起嘹亮的号角。

    在以毫秒为单位的静默中,伊戈尔的脑海中划过了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美好愿景。

    尽管伊戈尔明白,这个含着冷淡笑意坐在他跟前的女人绝无可能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那颗深埋于冻土之中的苞蕾终是被微弱的生机点化开来,啪嗒一声发了芽。

    于是他不再犹豫,手脚并用地向洞口爬去。

    就在这时。

    一道水波破空而来,似长鲸跃海,发出悠长的鸣啸。

    转眼间,一柄银蓝色的双头长刀已稳稳扎入了牢房内坚硬的石板地面。

    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地锁住伊戈尔脚上的镣铐,自成一道行刑柱,将他的身体活生生地钉在原地。

    -

    明明那柄长刀是蹭着莉莉丝的脸颊飞过去的。

    它从侧后方袭来,割断了莉莉丝左耳的耳坠,宝石同几缕鬓边的断发应声落地。

    然而莉莉丝却并不惊讶,仍神色淡然地注视着老人挣扎的身影。半晌过后,她终于开口,对身后那个她早已有所察觉、只是被好奇心驱使着对其静观其变的旁人冷冷说道:

    “偷听墙角可不是个好习惯。”

    空气凝滞了两秒,随后响起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一道高挑的人影在莉莉丝身边站定。

    “……抱歉。”

    莉莉丝转过眼,饶有兴趣地看向那个娃娃脸少年。

    “我记得你,你叫阿贾克斯,对吗?”

    高悬于石壁的火把在他明丽的橙色发梢嵌上金边,他垂着眼,将下颌线崩得很紧,作默认姿态。

    等了许久,莉莉丝都不见少年将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眸抬起,她于是追问:“说说吧,你都听到了多少。”

    阿贾克斯:“全部。”

    “所以你在了解完事件全貌之后,仍然认为伊戈尔是该死的?”

    莉莉丝本无逼问之意,气氛却在不受控制地僵硬凝结,这令她有些头疼。

    “别误会,我只是单纯对你的想法感到好奇。毕竟我一向不识大体,多数情况下,我的判断都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莉莉丝说。

    莉莉丝的语气平静自持,似是真的在向下属虚心求教一般。结合先前亲历的见闻,这令阿贾克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割裂感。

    阿贾克斯沉默两秒,蹲下身,将那颗被自己切落在地的耳坠宝石拾入掌心。

    而莉莉丝并不伸手去接,只近乎固执地注视着他,势要问出个所以然一般。

    于是阿贾克斯长叹口气,终于掀起眼睫,一脸认真地迎上莉莉丝的目光:

    “负责押送的卫兵现在就在地牢外待命,要是犯人不翼而飞了,您准备怎么跟上面交代?”

    “上面?……哦。”

    莉莉丝被他遣词造句的功底逗乐了,她抿起嘴唇缓了会儿,满不在乎地抛出一句:“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阿贾克斯:“……?”

    “你说的‘上面’,至少站在至冬国最上面的那个人,也就是冰之女皇,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相反,她会想尽一切方法保下我。”

    顿了顿,莉莉丝话锋一转:

    “倒是你,作为被目击到与我一同出现在地牢内的「骑士」下属,你会被扣上办事不力违抗军令的帽子。最后的最后,放跑犯人的罪魁祸首会变成你,而我却什么事都不会有,顶多被其他执行官诟病两句。”

    -

    嘈杂的脚步声在地道入口响起。

    阿尔谢尼副官正领着一众冬宫卫兵向牢房走来。

    军人们的步伐宽阔且坚毅,以整齐划一的频率倾轧过来,惊得可怜的伊戈尔浑身一颤,豆大的冷汗扑簌滚落。

    “长官,你们这是……”

    阿尔谢尼的目光在牢房内外梭巡一圈,最后选择性地落在了阿贾克斯的身上。

    莉莉丝常年在外出差,导致上至越级汇报下至人事财务等诸项团内事宜皆由阿尔谢尼经手。

    自阿贾克斯入团以来,这位团内的二把手更是对他照料有加。

    对上阿尔谢尼征询般的眼神,阿贾克斯心下一凛,下意识向牢内望去,却见方才被莉莉丝凭空开出的洞口竟已消失于无形。

    而他本应插在地上的冬极白星,也悄没声地出现在了莉莉丝的手里。

    “如你所见,我们正在探监。”这般回答着,莉莉丝不疾不徐地侧身退开一步,主动让出了牢门的位置。

    阿尔谢尼似乎早已深谙自家上司阴晴不定的脾性,也并不追问,只从怀里掏出钥匙,在铁栅栏上开出一道窄门。

    执行军令不过一瞬。

    老伊戈尔被带走、地道恢复沉寂,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除了在经过莉莉丝身边时,老人留下的那句:“请记得付清账单,莉莉。”

    这个称呼令莉莉丝感到讽刺。

    于她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实的,称呼亦如此。

    正如国崩所言,名字对愚人众执行官来说不过是个代号。有人称她莉莉丝小姐,有人称她长官,有人称她骑士大人。

    唯独“莉莉”——像一只将她扯落云端的手,又像是一条挣不脱的绳——强硬而蛮横地将她与他者以亲密之名束缚在一起。

    而当有人以莉莉称呼她时,往往只有一个理由。

    ——他们有求于她。

    明明畏惧她,甚至憎恶她,却因一些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佯装出亲昵温柔的样子接近她。

    莉莉丝突然就理解了国崩被唤作“阿崩”时因厌烦而紧簇的眉宇。

    没有人会喜欢虚伪的亲密。

    -

    “长官。”

    莉莉丝出神之际,阿贾克斯接连唤了她两三声。

    少年的声线清朗明快,很快便吸引了莉莉丝的注意。她定了定神,发现手里还握着对方的武器。

    这是由水元素力幻化成型的长刀,通体泛着好似星河般的粼粼水波,煞是好看。

    莉莉丝没多想,与化形为实体的元素力共鸣一阵,而后甩了甩空空如也的手,提步向地牢外走去。

    不料阿贾克斯却直直地追了上来。

    “刚刚我就想问了,长官,您的神之眼究竟是什么属性?”

    “……啊?”

    “我都看见了。”少年仗着腿长,两三步迈到莉莉丝跟前。他先打了个响指,又拍了拍身侧的石墙,“你刚刚能这样,还能这样。火属性岩属性水属性,难道一个人能同时拥有三颗神之眼吗?”

    莉莉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阿贾克斯指的是她刚刚点火破墙的事儿。

    莉莉丝有些想笑,但只是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不需要那种东西。”莉莉丝说。

    “?”

    见少年明显不信,莉莉丝叹出口气,停下脚步:“你知道获取神之眼的先决条件是什么吗?”

    阿贾克斯认真思索了会儿,脑海中浮现出师父曾对他说过的话语。

    他不确定地开口道:“是极致强烈的愿望?”

    “嗯。”

    莉莉丝应了一声,而后摊了摊手,没什么情绪地补充道:

    “而我目前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去红灯街喝花酒打桥牌。应该不会有神会跟我这种人惺惺相惜吧,除非他瞎了眼。”

    阿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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