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董司空的爱犬带着四个西凉兵跑了,跑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没怎么当回事儿,理理却忧心忡忡的,“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他们怎么敢?我可是袁校尉……”

    ……等等,袁本初的名头好像不怎么好使了?

    谈道笙顿了顿,理直气壮地说,“我帐下可有足足两千人呢!一个将军和一个奴仆孰轻孰重,董司空还是分得清的吧?倒是你——”

    “我怎么啦?”理理瞪大眼睛,委屈地嚷嚷,“生得美是我的错啦?”

    “……生得美当然不是你的错,可若是我晚来一步的话,你要如何?”

    “你若晚来一步,我就拿这个狠狠敲那臭男人的头!”理理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叉腰怒喝,“老娘给他赔笑脸,他还蹬鼻子上脸,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

    ……是泼辣的理理没错了。

    她看了眼张牙舞爪的美人,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润喉,“敲了他的头之后呢?”

    理理似乎被这话定格在原地。

    那双狐狸眼迅速泛起一层水雾,泪滴却在眼眶中打转着,迟迟不肯落下,“我怎么知道……我安安分分地操持酒坊,从来不曾主动招惹是非。自董司空进了雒阳后,我对那些西凉兵也是好声好气的,谁知会引来……我怎么知道啊。”

    那层水雾褪去,将她的眼眶染上绯红,瞧着真像一株娇艳欲滴的花。

    一株美丽而脆弱的花。

    这样的世道中,若是有幸生在世家大族的后院,也许可以肆无忌惮地舒展身姿;可若是不幸生在田野里、荒草丛中、道路两旁,那便只能任人随意采撷□□,直到零落成泥碾作尘,也没人会在意一缕香魂的逝去。

    理理生了一张妩媚的脸,却没能生在世家豪族。

    她的家乡是座毫不起眼的边陲小镇,又被战乱湮灭在黄土之下,史书不会记载,百姓也未曾听闻。

    他们只是偶然间注意到这个小姑娘,异域的长相、泼辣的性格、卑微的出身、可怜的经历,像脆弱的蝴蝶般闯入雒阳城。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在城中扎了根,撑起这样一座酒坊,也没人在意她是否在黑夜中呜咽过,他们只是惊叹那样如梦似幻的美貌,也因此生过些轻佻下流的念头,但这胡姬长得惊人,性情更惊人,因而得以平安地度过许多年。

    谈道笙盯着那张鲜妍的面庞,短暂地脑补了一下:

    假如她也是朵脆弱的鲜花呢?假如她没有这身武艺呢?她的处境会比理理好上几分吗?

    虽说她cos了一下少年郎,但一个无权无势又柔弱可欺的美貌少年郎在东汉时期的处境似乎也不容乐观,毕竟以皇家为首的贵人们多少都沾点……咳。

    她将这样可怕的想象甩出去,无比认真地看着理理,“那你要学吗?”

    “什么?”

    “……杀人之类的东西?”

    理理觉得自己是脑子抽了才会答应下来。

    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做点什么不好,要跟着这个少年学杀人?天可怜见,她连刀都拿不动的啊!

    纤细的理理被风吹动,柔若无骨地倒在了地上。

    小谈老师就很震惊,“理理,你属树叶的吗?赶紧起来!”

    “我好累,胳膊好酸,手腕好痛,腰也直不起来了。”理理仰躺在地上装死。

    “这才过了一刻!”小谈老师围着她转来转去,“快起来!”

    “可是我好累。”

    小谈老师不为所动,“起来。”

    “真的很累,你看我手腕都青了!”

    “这才哪到哪?”

    小谈老师瞪大眼睛伸手去捞她,又在即将摸到她时理智回笼。

    ……女扮男装就是这点不好。

    ……要不等下去问问荀老师的戒尺哪儿买的?

    她正琢磨着买个什么颜色什么长度什么分量的戒尺,地上的理理忽然爆发了!并且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并且拿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你不能拿我当那些军营里的男人练!我力气不够大,也不健壮,天生就是这样,跟他们比不了!”

    理理的嗓门扬得极高,于是她也被带动着调高音响,“那怎么办呢?难道别人会因着这样的缘故就给你放水?还是怀着怜香惜玉的心思放过你?你要不想练,那好啊,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你为何不早说!”

    她从袖子里抽出短刃,牵了牵嘴角,“来,只需轻轻一下,等你破相以后……”

    “等等等等!”理理捂住脸,无比惊恐地后退几步,“我练,我练还不成吗?!”

    练成一个反应迅速、头脑警觉、技法娴熟、杀人又快又准又狠厉的战士需要的时间极长,付出的精力也极多,且就算如此,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长为合格的战士。

    谈道笙自然不会想当然地去训练理理成为一个杀手,她只是希望在这朵鲜花的表面种下硬刺,在危难时能够狠狠地刮下敌人一层皮,以此保护内里的娇蕊罢了。

    娇花理理拿不动环首刀,也不怎么敢用短刃,但她爱美。

    她的妆奁里摆满了银簪铜簪,还有一根亮闪闪的金簪,尖利的簪尾被阳光镀上一层光芒,虽不甚明亮,但用来杀人也绰绰有余了。

    “你拿这个刺我,”谈道笙指了指自己颈侧,“手拿稳,眼看准,心要狠,来吧。”

    理理握着那根最不值钱的铜簪犹豫了,“这怎么成?我若真伤到你怎么办?”

    ……就挺盲目自信的。

    “放心,你伤不到我的,来吧。”

    于是理理往前蹭了一步,又蹭了一步,于是小谈老师嚷嚷起来,“你这样慢!就算是头猪都冲上来了!”

    被骂连猪都不如的理理瞪着眼睛小跑起来。

    可等真跑到了她面前,这女郎又急匆匆将胳膊收回了,“我,我下不去手。”

    “……”她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假装我是那个讨厌的胡三,”谈道笙将颈侧亮出,“快来杀了我!”

    “那也不成!他长得那样丑,我假装不了!”

    ……就挺实诚的理理。

    她转了转眼珠,决定给理理塑造一个真实情景。

    少年垂下眼眸,无比认真地看着她:

    “理理,你听好了:现在咱们俩是一对夫妻,新婚不久,正是情浓意切的时候。我为你梳妆描眉,你帮我整衣理冠,春日里暖阳正盛,你我二人一同泛舟湖上,喝一盏酒,读一卷书,赏一株花;夏夜里晚风习习,咱们在城郊共骑一匹马,有蝴蝶飞过,有雏鸟清鸣,还有点点萤光照亮前路;秋日里……”

    她的声音低沉缓慢,很容易令人沉浸其中。

    理理听得津津有味,见她停下,连忙催促道,“秋日里怎样?你快说啊。”

    “秋日里,”她顿了顿,促狭一笑,“秋日里我甩给你一封休书,要你收拾东西赶紧离开我家。”

    ???

    美人茫然无措地看着她,“为何?我做错什么事惹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

    少年又笑笑,“只是袁太傅发觉我不仅生得好看,而且才学惊人,是不可多得的俊才,因而想要将他家侄女嫁于我。你想想啊,那可是四世三公阀阅世家的贵女,怎么会屈尊给我做小呢?我又如何能错过这么一桩好姻缘呢?因此只好将你这个糟糠之妻休了,给人家腾位置咯。”

    她那样满不在乎、理直气壮的态度惹得理理攥紧了拳头,“你,你……”

    “我怎样?”谈道笙耸耸肩,好笑地看着她,“你能把我怎样?骂我?打我?还是杀了我?你又如何杀得了我?你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连把环首刀都举不动……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我如何不能杀你?”

    理理沉浸在被渣男始乱终弃的角色扮演中,愤恨地举起铜簪,“我如何不能杀你——”

    “很好,就这样!”

    她隔着衣袖捏住理理的手腕,声音依旧欠欠的,“只是……你没吃饭吗?这么个铜簪都拿不稳还想杀我?再来。”

    渣男疗法出乎意料的有效,小谈将军就挺沾沾自喜:假以时日,说不定她也能成为教育界泰斗级人物呢?

    但在荣光加身之前,还是乖乖做好学生职责吧。

    荀老师住在城北,因此去往荀老师家中的路通常是清幽安静的。

    可自从董司空搬进城北以后,雒阳城里最后一点宁静也没有了。

    手中拎着的菊花酒颠荡几下,脚底踩着的砖石路也震颤起来。

    这条路并不适合骑兵撒欢,然而西凉兵才不管那么多,他们任由身下的大马肆意横行,根本不在意这般行径是否会冲撞哪家的贵人。

    话又说回来了,现今雒阳城中还有比他们的董公更尊贵的人吗?

    谈道笙站在角落,安静地等待乌云散去。

    今天是重阳节,她又是个平和的、不爱挑事的人,因此不愿在此时招惹什么麻烦。

    ……但这片乌云的速度也太慢了吧?

    她不耐烦地抬头,恰巧与马背上的骑兵对上视线。

    ……不对,光看那个身形就知道他不是西凉骑兵。

    “曹将军?”她探头探脑地看着后面一长串队伍,“您这是做甚?”

    曹老板似乎也没想过会在这儿碰到她,但在一瞬怔愣以后,这位将军很快翻身下了马,微笑着朝她走来。

    他今日戴了顶长冠,身着一件大红色暗纹直裾,腰间还坠着块美玉,很典型的士人打扮,看上去就挺亲切挺随和的,连带着那双深邃不可测的眼睛也少了几分锐利。

    尤其是他还在说着自己要回乡了,回乡以后先这样再那样最后再这样那样的家常话,那种随和亲切的感觉就更甚了。

    真是个接地气的曹老板。

    但是回家过节至于带这么多东西吗?她怎么没听说过曹老板还是个绝世大孝子?

    曹操闻言笑了笑,“非也。我是辞官归乡。”

    ……这个怎么说?难道曹老板年纪轻轻就过上退休生活了?羡慕嫉妒恨!

    羡慕嫉妒恨的小谈将军努力平复心绪,“在下听闻董司空方上表将军领骁骑校尉?”

    而在听到“董司空”这个称呼时,曹老板很嫌弃地撇了下嘴。

    “董贼违礼任情,终必覆败,何意侍于他乎?操绝不与此贼同列!”

    虽然用词很直白,好在曹老板谨慎地压低声音,故而没有被旁人察觉。

    谈道笙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有心多问几句,“我……”

    “不说了,”曹操打断她,同时悄然观察下四周,很赶时间一样加快语速,“渤海离雒阳尚远,道路险阻终难至也。可谯县不同,若你意欲离雒,轻骑疾行五六日便可到谯县。”

    普及完这个地理小知识,曹老板没再多说,只是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很郑重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告辞。”

    小谈将军就很懵。

    马蹄声哒哒作响,那道身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总觉得曹老板向她传递了什么脑电波,她却没接到似的。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困扰她太长时间,小谈将军也不打算去思考那个眼神包含的深意。

    天光正好,荀府里的侍从早已习惯这位小将军的造访,向她点了点头便继续各忙各的。

    穿过竹林,穿过长廊,她轻车熟路摸到荀彧的书房。扒着门缝往里看,那道竹青色的身影正站在书架旁拿些什么。

    “怎么不进来?”

    荀彧头也没回地说了这么一句,手上动作都不带停一下的。

    “师父怎的知道是我?”她摸了摸头,十分疑惑。

    除了你还有谁会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偷看?荀老师在心底默默吐槽。

    待将手里的书简小心翼翼放进木箱里,荀彧终于回头看她,“阿笙有何事?”

    “来陪师父过节啊,”她晃了晃拎着的菊花酒,“重阳节,要登高望远插茱萸,品糕品酒品菊花!”

    荀彧整理书籍的动作顿住。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当触及自家小徒弟那张兴致勃勃的脸庞时,千言万语在胸膛中酝酿一番,汇成一声无奈的叹息,“罢了,心宽也是件好事……你想去哪?”

    “自然是去山上!”小徒弟围在他身边上蹿下跳,“我还没爬过雒阳的山呢!”

    荀彧拿着书简拍了她一下,于是闹腾的小猴重归宁静。

    荀老师满意了,荀老师想起之前的事了,荀老师又翻起旧帐了,“胡说。上次你放火烧宫,之后去的北邙山不是山?你……”

    “是是是!”谈道笙连忙合上旧帐,一锤定音,“就去北邙山!”

    北邙山的秋天很美,几丝薄云飘荡在碧蓝如洗的天际,翠绿的松、金黄的柏、人烟稀少的幽径、悦耳动听的鸟鸣,以及芝兰玉树的青年。

    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被暖阳交织在一起,构成朦胧的、醉人的画卷。

    ……如果青年没有习惯性向她传经授道的话,就更好了。

    但谈道笙正在奋力与一串红宝石般的小果较劲儿,因而那些关于大汉王朝的辉煌往事在风中徒劳地打了个转,便消散于林间。

    她叹口气,颓丧地垂下胳膊。

    ……为什么这串茱萸不能乖巧懂事地呆在她发间呢?

    荀彧也叹口气。

    他从小谈同学怀里接过茱萸,两只手很灵活地在她头上绕来绕去,于是茱萸就很乖巧懂事地呆在了她的发间。微风一拂,红宝石摇摇晃晃,她伸长脖子对着溪涧照了下,很满意地放下手。

    九月九,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

    匣子里的蓬饵还很活泼地冒着热气,轻轻拿出来咬一口,配着温过的菊花酒滑进胃囊,长不长寿尚不得知,舒服是极舒服的。尤其是在吃饱喝足后仰躺在蒲席上,晒晒太阳,吹吹凉风,听听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看一看枯叶在阳光照耀下近乎透明的脉络,灵魂仿佛被熨烫过一般舒服。

    没有被凌乱脚步践踏过的这处地方犹如仙境,因而她可以短暂忘却那日鲜血淋漓的北邙山,闭上眼睛,好好感受一下宁静的秋日。

    荀彧没有见过那日鲜血淋漓的北邙山,但他在史书中窥见过鼎盛繁荣的炎汉,那个鲜红艳丽、如同朝阳初升的盛世王朝那样美,那样灿烂,那样动人,又那样忧伤。

    他垂眸看着杯盏里清澈的酒液,觉得自己也化成了透明的水流,茫然无措地奔向前方。

    前方浓云密布,他看不清那团迷雾。

    迷雾身后是什么样的地方?是黑夜?还是光明?

    这个青年陷入短暂的迷茫,他眨了眨眼睛,于是那长长的睫毛翩飞着扇去浓云,透出点点殷红。

    哪来的殷红呢?

    他抬头看去。

    远方那轮即将西沉的金乌被翻涌的云彩遮掩,又奋力地挣扎出一点红光。

    那红光愈发浓烈,一点,一丝,一线,云缝处洋溢着血色,接着那血色泼墨般染尽云层,霞光肆意挥舞,鲜红铺满天际,像极了史书中的炎汉,又像极了城楼上的旌旗。

    风吹不散,雨淋不透,它远远地飘扬着,又热热地在他心间流淌。

    这个王朝经历了太多苦难,但它终究还是矗立在大地上,纵使破败不堪,纵使伤痕累累,它还是矗立在这里,抬头便可见。

    董卓搅乱了京师又如何,炎汉已经走过四百年岁月,经历过的混乱还少吗?

    红云般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然而那样可怖的疾风仍旧没有将它吹倒,不是吗?

    但他总得做些什么。

    为那个史书中的鼎盛王朝,为这个矗立着的苦难王朝,为天地,为生民,为千秋,为万世,为那个深陷黑暗、通向光明的前路,他总得做些什么。

    谈道笙再睁眼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位青年。

    红霞漫天,荀彧的面容明明灭灭,但他的眼睛那样明亮,声音那样清朗,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窥见神明。

    “阿笙。”她听见神明这样叫她。

    “阿笙,”荀彧眼眸微弯,朝着这个愣愣的小徒弟伸出手,“愿随我回颍川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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