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心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心情，提前一日就紧张忐忑食不知味。
头脑空空心中茫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去玄武山的那段路，似乎比想象中更远，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萧千风与她并肩走着，忽然拍了拍她肩膀道：“不用怕，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躲我后面。”
檀心“嘁”了一声道：“谁怕了？”
萧千风掳了一下她的头发，“还嘴硬，平日大摇大摆的，现在跟个蔫茄子一样。”
檀心赶紧拍掉他的手，道：“你才是茄子，不要弄乱我的发髻！”
一旁的有伶真诚赞叹道：“掌门今日梳了新发髻穿了新裙子，变成大美人了！”
有俐也星星眼附和道：“是呀，比那个沈觅雪美多了！”
萧千风闻言拦到檀心跟前，撑着双膝歪着头，认真打量她。
檀心被他看得羞赧，睨了一眼道：“看什么看，你又不是刚长的眼睛。”
萧千风笑道：“难怪总觉得今日有些不一样，确实好看，像个花脸猴子。”
说罢他拔腿就跑。
檀心马上追上去，“萧千风你给我站住！”
打打闹闹一番，心情舒缓了不少。
到了玄武山的山门口，老三薛桂宝忽问道：“那些人是来接我们的吗？”
门口竟有不少梅影门弟子聚集，可惜并非什么迎接仪式，更像是一群等着看戏的人。
他们个个神情戏谑，毫无顾忌地大发议论。
“来了来了，快看！那就是竹爻门的人！”
“还真敢来，无奇不有，就这么几个人也好意思自称仙门，哈哈哈哈哈！”
“我去，还有个那么好看的女修！妹妹怎么不来我们这儿，不知道那地方误人子弟嘛！”
“擦擦你的涎水，怎么这么没眼力，那个就是檀心啊。”
“原来如此，掌门是如此绝色佳人，看来竹爻门振兴有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以为风趣的、不怀好意的轻佻笑声此起彼伏。
檀心冷冷地瞪了那些人一眼，眼神凛冽威严。
此时她已没有先前畏缩的模样，高昂着头后背挺得笔直，甚至还有几分气势如虹。
那些人被无形的压迫感震慑，竟定定地住了片刻嘴，随后意识到丢了面子，便有些恼羞成怒。
“还挺横，也不知道在狂傲些什么，真把自己当掌门了，还敢在梅影门放肆。”
“哎呦是个有脾气的，我喜欢呀。”
“贼子之女罢了，千万别把她抬得太高，小心自降身价。”
萧千风怒火中烧，双拳紧握就要冲过去。
檀心预感会出事，抢先扯住他的胳膊，但萧千风已经忍无可忍，很快掰开了她的手。
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胆大妄为！目无尊长！檀掌门是宗主亲自邀请来的客人，是仙盟任命的竹爻门掌门，你们竟敢口出狂言如此僭越，成何体统！待我禀报宗主，必将严厉处置！”
说话的是忽然现身的端木雷，他走到檀心和萧千风身旁，蹙眉大声训斥那些梅影门弟子。
原来端木雷听说他们受邀来此的消息，担心檀心应付不来，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正好见到刚才的一幕。
梅影门的弟子们见端木雷骤然现身，一向好脾气的端木掌门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当即乌泱泱做鸟兽散了。
萧千风还想去追，又被端木雷拉住。
他愤懑不解，“端木叔，您听到那些孙子刚才说什么吗，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端木雷摆摆手道：“这是人家的地界，你们寡不敌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待等宗主来处置。”
“可他们已经散了，无凭无据，回头问起来肯定矢口否认，就算要处置也找不到人，最后肯定会不了了之。”
萧千风依旧无法接受，再次试图挣脱想要追上去，无奈端木雷也下了决心不让他去。
他只得争辩道：“今日若是忍气吞声，他们会以为我们好欺负，反而更加得寸进尺！我要追上去给他们点教训，大不了受点伤，就不信在玄武山境内，还能明目张胆地杀了我不成，你们别拉我。”
端木雷叹了口气，沉声道：“他们能。”
萧千风和檀心同时一怔。
“你以为死一个筑基期弟子是多大件事，他们还可以颠倒黑白说是你找来闹事，到时死无对证错的就成了你，尸体直接拉去万仙谷销毁。这帮师兄弟妹连帮你收尸都做不到，你让他们怎么办？”
年少气盛的萧千风，倏尔被这盆冷水浇得清醒。
怒火攻心的他倒不怎么怕死，但端木雷说得对，要是这条命仅仅护了檀心这一回，还令她为此落入更悲凉的境地，他死也不会甘心。
他眉眼渐渐低垂，檀心见状轻轻捶了他手臂一拳。
他微微抬眸，目光撞见她眼中的冷静与坚韧，两人对视良久。
见萧千风绷紧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众人也终于放松了些，齐齐陷入沉默。
端木雷又道：“逞一时之快，容易后患无穷，不如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想要教训他们，其实多的是机会，四象仙宗经常举行比试，以后你们也能参加，到时再光明正大地出了这口气。”
“不要被他们引到暗处，你现在还不是对手。”
端木雷知道萧千风已经把话听进去了，说罢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之后，他们被人引入梅影门正堂，檀心第一次见到了沈其鸣。
沈其鸣姿势板正地端坐在高椅之上，眉目细长方面大耳，衣着考究神情淡漠，见他们一行人进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围在两侧的那些人，长相跟他是同一种风格，神态间既流露着对他的毕恭毕敬，也有对来访者的嗤之以鼻，分裂得来又很自洽，整体气氛肃穆而古怪。
仙姿玉质的沈觅雪站在这样一群人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光而不耀。
竹爻门的同伴们有点发怵，纷纷躲在檀心和萧千风身后，不敢上前。
其实檀心的勇敢是装的，她一直在努力掩饰内心的恐惧。
此时却忽然不怕了，沈其鸣和他手下在她看来，特别像一群石像精，假得很、端得很、好笑得很。
甫一见面，沈其鸣并没把檀心当回事，只微微朝端木雷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到一旁落座。
檀心猜这人是想让她站着挨训，还不等端木雷为她开口，便落落大方地上前扶住端木雷，与他一同走到侧椅处，以掌门的身份共同落座。
沈其鸣的眉头微动似有不悦，沈觅雪则适时道：“祝贺父亲，今日起四象仙宗终于全员归位整整齐齐了。”
沈其鸣的脸色瞬间温和了些，没有继续追究。
他点了点头，道，“檀心，这些年为何不来找你沈世伯？”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像是刻意雕琢过，看不出半分真。
檀心鄙夷地暗自腹诽：明知故问倒打一耙，你说我为何不来？
表面上还是礼貌地笑道：“是晚辈考虑不周。”
沈其鸣拖长音“嗯”了一声，这回答算是合他心意，“今日起既往不咎，日后一同将四象仙宗发扬光大。”
“是，多谢沈宗主，晚辈受教。”檀心保持着礼貌的坐姿，微笑点头附和，默默劝自己跟一个石像精犯不着认真。
他又道：“你身为掌门，应尽快提升修为，尽快振兴竹爻门，培养出更多优秀弟子，切莫重蹈前人覆辙。”
口吻像是扮演关心后辈的长辈，实则分明是在做戏给人看。
檀心一一笑纳，一句都没有反驳。
接下来沈其鸣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空洞无物的话，场面超级无聊。
好在他也不想在他们身上花太多时间，会面很快就结束了。
沈觅雪主动提出要带众人游览一番，但大家早已兴致缺缺，当即便告辞离去。
檀心一离开玄武山就彻底放松，回去的路上几个女孩子走在最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给在梅影门见到的人取各种外号，一路各种编排沈其鸣的糗事，说得哈哈大笑。
不过她也听见了后面几人小声的对话。
大师兄杜守卿道：“掌门今日顾全大局，受委屈了。”
老四阮青云慨叹道：“我们又打不过人家，还能怎么样。”
邱长老也道：“打不过，也吵不过，我们何必自取其辱。依我看，掌门今日做得很好！”
庞长老不忿道：“那些烂人，不打交道是最好的，谁叫他们厚颜无耻，绕都绕不开。”
萧千风什么都没说，但那天后面的时间里，不知为何，他时常偷偷地看向檀心。
有一回她也刚好看向他，他慌忙收回目光，模样甚是有趣。
那时的他们很难，但一切都还是很好很好的。
然而就在几年之后，当檀心最后一次来到玄武山时，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那日，是萧千风去北芜秘境后的第三个月零七日，本该七日前回来的。
一般来说，被准许在秘境停留的日子有限制，说多久就是多久，不会有这么大出入。
竹爻门其他人担心出了什么事，提议檀心用通灵玉跟他联络。
因为距离遥远，大家的道法低微，传音术派不上用场。
檀心表面上不屑一顾，内心早已纠结成麻。
是他不管不顾地离开，走后又一直不传音给她，她何尝没想过主动找他，可如何低得下这个头。
萧千风走前，她和他大吵了一架，不肯让他去。
但他执意坚持。
一场决裂式的争吵后，他毅然决然转身下山。
最后那句冷冷的“离开朱雀山，去哪里是我的自由”，犹在耳畔。
自他走后，周围人反复开解她，都笃定他只是一时冲动说的气话。
其实她也无论如何不信，萧千风不会放弃她和竹爻门，他会回来的。
他只是太想变强、太想去北芜秘境了，又不知如何说服她，才会采用这种极端方式。
何况从小到大两人吵过的架还少吗，这又不是第一回。
虽说这次北芜秘境之行，四象仙宗只去了他和沈觅雪两人，但七十二家仙宗都会派人去，总共有上百号人。
他说得很对，这根本不能算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檀心没多久就后悔了，都怪当时太急切听不进他的解释，当着那么多人故意激怒他，逼得他用如此决绝的方式。
虽然他的做法也真的很过分，她还是决定原谅他，待他回来后，只字不提不翻旧帐。
这三个月漫长如三生三世，除了掰手指数日子，她没有心思做任何事。
仿佛等到了地老天荒，终于，离约定之期只剩三日。
檀心隐隐期盼着，他说不定会提前出现，给她带回意外惊喜，然后主动赔礼道歉。
于是开始着手准备，想让他见到一个光彩照人的自己。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她度日如年，否则这人该得意上天了。
可日子到了，日子又过了，过了一日、三日、五日……
始终不见人影。
今日是第七日，忍受终于到了极限。
这才来到梅影门所在的玄武山，想从沈觅雪这一侧打探看看。
檀心的竹爻门与梅影门同属四象仙宗，如今对方的实力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是她最讨厌的地方之一，不到万不得已平日决不会来。
她无奈地问自己，既下定决心要来打听清楚，此时又为何驻足不前？
踯躅半晌，已有巡视的梅影门弟子发现她的身影，再不现身，只恐会惹人怀疑。
于是硬着头皮上前，“我有事想请教沈姑娘，烦请帮忙通报。”
品到自己语气中的难堪与卑微，她暗自微微难过。
接待的弟子还算客气，“觅雪仙子还没从北芜秘境回来，传音说要迟几日，檀掌门可几日后再来。”
轰隆一声，如遭雷击，心中最坏的猜测似乎应验了。
檀心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只留意到那弟子看她的眼神，必定是觉得她木讷又怪异。
无所适从，茫然失措。
哑口无言地离开，怎知呆呆绕了一大圈，她竟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万一是先前那弟子不了解情况，瞎说应付她呢……
于是她又另外寻了一名弟子，问了同样的问题。
众所周知檀心以往从不正眼瞧人，今日居然和声细语主动找来，这名弟子似乎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奚落似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他表面客气实则讥讽道：“听说檀掌门先前来问过一回了，不知是不信我同门的话，还是出了什么大事，特别着急想见觅雪仙子？”
任她当时多迟钝，也能听出这弟子话里有话。
这简直比直接对她说，“沈觅雪和萧千风已经在一起了，这么明显的事，你还跑来这里反复问什么”，更令她无地自容。
内心所有支撑瞬间支离破碎，她只能匆匆说了句“知道了”，便垂下头落荒而逃。
身后似有许多窃窃私语声，如嗡嗡的蜂群般追着缠着不肯放过她。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她为何是最后一个？”
“对方可是沈觅雪，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还能抢回来不成？”
“哈哈哈哈，你看她的样子，好狼狈啊！”
檀心整个人跌落尘埃，捂住双耳仓皇失措，后来都不知是如何回的朱雀山。
然后，当晚便发生了那场骇人的天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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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心途中没有御剑，抵达梅影门的山门前时，天空已现落日熔金。
“为何站着不动？你已在隐身中，想去哪就去哪。”
萧千风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檀心瞥了一眼，此时这人已经恢复一贯的神色自若。
所以，他究竟是何时喜欢上沈觅雪的？
萧千风见檀心脸色阴晴不定，寒光闪烁的眼睛审视般地盯着他，抿了抿唇道，“我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