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玑州，朱雀山。
三更时分，竹爻门议事堂内。
檀心独自坐在宽大的掌门座椅上，感觉有些生疏。
身为掌门，过往她几乎从不管事，门内无论大小事，都是交由萧千风在打理。
没想到第一次主事，就是要宣布解散竹爻门。
在黑暗之中静静等候。
久违的，三岁那年爹娘出事时的画面再次浮现眼前。
她记得那些凶神恶煞的陌生人，他们戏谑讥讽地骂着“活该”、“蠢贼”、“监守自盗”，他们搬空了山上的东西，连爹娘尸身也没留给她，任她撕心裂肺哭喊无人停下脚步。
她也记得那些往日熟悉的身边人，他们一个个背着行囊离开，或垂头丧气或怨声载道，大部分人走时连一眼都没看过她。
从那之后，她沦为被人耻笑的罪人之女，竹爻门也成了个空壳，只剩下三名筑基期的旧日弟子。
三人自娱自乐自封为长老，自认无力振兴竹爻门，只打算苟且偷安将檀心健康养大。
如果不是六岁那年突发奇想，想要几个新弟子作伴，然后长老们忽悠了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回来。
如果其中没有一个叫萧千风的少年，不知如今一切又会如何……
或许在十几年前，爹娘私闯白塔丧命那天起，一切早已结束了。
后来短暂的复苏迹象，皆是如露如电的幻象。
漫长的黑夜终于落幕，东窗红日骤现。
老三薛桂宝进议事堂洒扫，蓦地见到端坐于掌门座椅上的檀心，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掌门，你怎么这么早在这里？”
“去通知其他人，说掌门有要事宣布。”她吩咐道。
老三愣愣地站着，听见她又道，“快去，休要耽误。”
人很快来了，应到十人实到九人，三位长老六名弟子，萧千风没出现。
老四阮青云抢先报告：“掌门，五哥还在睡觉，我叫过了，叫不醒他。”
竹爻门总共七名弟子，萧千风排行第五，但除了大师兄杜守卿，所有人都叫他做五哥。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平日里，檀掌门从不召集大家开会，萧千风则总是第一个起床，督促大家练功，雷打不动从未懈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檀心暗自松了口气，管他什么原因，总算是不需要马上面对此人。
萧千风若是在场，事情会难办许多。
她不动声色，故意板起脸不让人看出内心起伏，严肃地大声宣布。
“本掌门昨夜梦中收到神谕，朱雀山即将有滔天灾祸发生。因此我决定解散竹爻门，大家准备一下，接下来要各自逃命各奔前程了。”
本以为她的话会令众人震惊、疑惑、语声喧哗。
谁知，大家的反应十分平静，皆露出一脸傻笑，甚至有人笑着笑着打了个哈欠。
半晌沉默。
檀心过往习惯袖手旁观置身事外，自知自己这个掌门的威信不足。
眼下见大家把她的话当成戏言，还是有些下不了台。
她道：“你们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众人大眼瞪小眼，抓耳挠腮片刻，忽听有人问，“掌门，神谕长什么样呀？”
檀心严肃道：“不可名状，这不重要。下一个。”
另一人问，“掌门，是什么样的灾祸，既有神谕提醒，我们能想办法阻止吗？”
檀心眼前骤然闪回若干惊惧颤栗的画面，不觉脚底发凉绷紧了身体。
不知那究竟算是什么，从未听过、读过类似的记载，根本就是不该出现在世间的景象。
她蹙着眉，强装镇定道：“无法阻止，只能逃命。”
此时有人道：“报告掌门，我没有地方去，可以跟着大家吗？”
另一人马上响应：“为什么要解散呢？不如我们一起搬家，找个新的地方！”
“哎呀，那我想去云中城！”
“真的要去吗，我舍不得的东西可以一起带走吗？”
“掌门师妹是不是又跟千风吵架了？”
……
五花八门七嘴八舌，渐渐偏离了她期望的方向。
檀心感到心烦意乱，“安静！我在说生死攸关的大事，一个两个还以为我开玩笑，做什么白日梦呢！”
见她发脾气，大家一齐住了口。
看来仅靠说服不一定行得通，檀心决定独断专行。
她转而对长老们道：“庞长老，你清点一下山里的金银俗物，提前按人头分好。邱长老，人都是你接回来的，你负责解答疑问，安排大家的去处。”
长老们站在一旁，正一副看热闹模样。
庞长老笑眯眯地点头答应，满脸都写着“我不相信”。
邱长老则笑嘻嘻道：“我没问题，可回头如果千风拦着不让，我也没法子呀。”
又是萧千风……
檀心顿时恼了，“遇到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给你们两日时间！”
草草结束会议，她决定出去透透气，在南面山坡上坐了许久。
刚才的话说得强势，但其实她心里完全没底，没有把握要如何过萧千风那一关。
没有根据的事他决不会相信，关于神谕的说法，他只会认为她在胡闹。
刚才他尚且不在场，就进展如此不顺。
回头以他说一不二的风格，此事不知道要耗多久。
然而此事万万不能拖，宜早不宜迟。
就在几个时辰前，檀心重生了。
回想前世十七年的人生，如隙中驹石中火，短暂到不可置信。
活的时候不算明白，死得更是稀里糊涂。
死前那个夜晚，最初静谧寻常，与以往许多个朱雀山的夜没有分别。
当时她心里正在经历一场海啸山崩。
因为萧千风突如其来地背叛离去，他舍弃了这里的一切，不会回来了。
十二岁前，萧千风事事与她作对，二人水火不容。
十二岁后，虽然他们偶尔仍会吵架，可他竟渐渐变成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明明一无所有，却被三位长老宠成骄纵的性子，她理所当然接受了他的呵护，甚至一度忘乎所以。
忘记了别人可以给予，也可以随时收回。
枯坐整日，她逼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她徒有掌门虚名，以后什么都给不了大家，就不要耽误大家的人生。
不如……解散竹爻门罢了。
她这样想着，一颗心皱皱巴巴揪成一团。
不知坐了多久，她直起僵硬的后背，走到窗边探出头，吹拂清凉的山风。
谁知就在此时，毫无预兆地，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猝然出现。
宛如上苍震怒般，巨石陨火从天而降，震天巨响中夹杂着恶风怒号，窗外的树木瞬间枯败凋零，血色瘴雾开始弥散，周遭晦暗不明鬼影幢幢，似有无数魑魅魍魉游走。
这一切发生于顷刻之间，眼前俨然一幅炼狱景象，檀心惊惶万状不知发生何事。
然而不容她多想，紧接着便是轰然的山崩地裂，一切都开始不断塌陷。
朱雀山的灵气刹那间枯竭，周身灵力也被冻结，全然无计可施。
“危险，快逃！”她下意识地呼喊，试图呼唤其他人逃生，但喊声微小如遭倾轧的蝼蚁。
冰冷绝望的恐惧劈头盖脸砸来，疯狂无助的窒息感瞬间没顶。
“就这样死了吗……”
被痛苦的黑暗吞噬前最后一个念头。
而昨晚，檀心就是从那一幕中醒来的。
当骇人的喧嚣戛然而止，她猛地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弹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息着，额头冷汗涟涟。
清夜无尘，万籁俱寂。
窗外素月如钩树影婆娑，很安宁，很不真实。
错愕地环顾熟悉的房间和床，她将双手交迭在心口上，咚咚的心跳声努力地自我抚慰。
原来重生了。
然而整个人仍被巨大的、无以言说的痛苦裹挟，每一口呼吸都将残留的惊悚记忆放大百倍。
她蜷缩成一团坐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不等恐惧退潮，她蓦地惊恐抬头张望，此日是何日，距离天祸发生还有多久？
马上下了床，赤足飞奔出门。
在门外那棵石榴树旁，檀心刹住脚步。
这石榴树是萧千风专门为她种的，只因在别处见过好看的石榴花，随口提了一句，他就记在了心里，不声不响种了这棵树。
石榴树下覆的土很新，应当就是两三日前刚种下，也就是说，此时距离天祸尚有半年左右。
还好，还来得及。
她双手交握于胸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于是有了之前那一幕。
这一世，檀心打算从解散自家仙门开始，彻底告别过往。
然而真的踏出了这一步，此刻忽觉怅然若失，离愁别绪放肆翻涌。
大家不知道离开后要去哪，她又何尝不是？
脑海中存着些金光闪闪的地名，一想到只剩一人独去，竟倏尔觉得兴趣索然。
许许多多朝夕相处的温馨画面浮现眼前。
她以前只当自己是凉薄之人，小小年纪便看透许多事，与众同门之间就算再熟络，也总像是隔了层什么。
原来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在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根本无法也不愿轻易割舍。
该怎样抉择。
如何尽快帮大家躲过那场天祸，到底要不要解散竹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