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难行，崎岖的山路更颠簸。
朱澄是开阳市的新入职小公务员，刚上班没两天，被领导哄去加入了开阳市荀家镇的荀家村驻村工作队，还立下一堆振兴村子的军令状。
眼下，朱澄正坐在主任的五菱宏光后排，左手按行李箱，避免它们撒欢蹦迪，右手抱满同事援助的辣椒酱、黄豆酱，无心观赏田园风光。
朱澄的爸爸朱银河同志和朱澄的妈妈朱冰雪同志都是党员，政治觉悟超高，敲锣打鼓的欢送朱澄下乡：“你的太爷爷以前跟着1号的先遣部队，爬草地饿肚子也不忘为人民服务！朱家的孩子不怕苦！”
朱澄敢怒不敢言，只能跟闺蜜吐槽父母不懂当代年轻人的精神追求，转手就把家里的群名改成了“云养小猪”。
“滴滴——”“咩咩——”刺耳的喇叭声、羊叫声和急刹车混杂，朱澄思绪也被拉回，头差点撞到车顶。朱澄一边惊魂未定地摸摸头顶，一边摇下车窗，探头望去。
主任已经和路人聊起来了：“德望，羊要是撞了，正好晚上吃烤全羊给我接接风啊！”
一个身着黑色外套，深蓝色衬衣，脚踩黑色皮鞋的人乐呵呵的给主任递了一根烟。
主任摆摆手：“戒了，闺女不让抽。”随即介绍起来：“朱澄，这是荀家村的村支部书记荀德望，你喊荀书记就行。”
“老荀，这是今年刚考上的大学生朱澄，聪明呢，你们村这回，可捡大便宜了。”
“荀书记好。”朱澄乖巧应声。
荀德望打眼一瞅，小姑娘眉眼如画，笑容清新像新剥开的橙子，虽然瘦瘦的，但是骨架子挺壮的。
荀德望是泥腿子出身，因为种田种得好被村里人推举成村书记，他就是喜欢大大方方的结实孩子，心里不由喜欢上了几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这么好的孩子不留在机关培养？你们也舍得放下来，回头晒黑了。”
“害！你这说的什么话，基层就是干部的练兵场！年轻人就该下来历练历练。”主任头一昂，大手跟着一挥，姿势颇为潇洒。
荀德望得了准话，右手在身上擦了一下，向朱澄递来：“朱主任，欢迎来我们荀家村指导工作。”
朱澄连忙跟荀德望握手，连声道：“荀书记，您叫我小朱就好。”
主任拉着荀德望问道：“这羊怎么赶大马路上来了？不是帮扶户荀德发家庭农场养的吗？”
荀德望叹了一口气：“这羊病了，荀德发着急上火也病了，兽医站的人手不足。我寻思着，牵出来透透气”
主任也跟着叹气：“我先把朱澄送村委会去，等会我多给兽医站打几个电话吧。”
说罢，荀德望把羊赶到路边，主任发动车子往村委会去，朱澄回头透过车窗看去，荀德望的身影在卷起的黄沙里越来越小。
到了荀家村村委会，主任喇叭按了几声，呼啦啦涌出一大群人，主任挨个介绍。
“这是高清明，高队长，是负责荀家村工作队全面工作的，经验很丰富。”高清明看着快五十岁，个子小小的，五官立体端正，透着一股子凛然正气的味道。
“这个是荣莉莉，也是局里驻荀家村工作队的队员，你们三个以后就是驻荀家村的铁三角了。”荣莉莉是个圆圆脸，扎着利落的高马尾，身穿牛仔裤运动鞋，正帮朱澄推箱子。
“其他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都是村里人，你以后慢慢熟悉。”
“大家好，叔叔阿姨好，爷爷奶奶好。”朱澄连连点头，荣莉莉爽利的把看热闹的村民拦着：“好啦好啦，快到饭点了，大家伙回去吃饭吧，让我们小朱先收拾收拾行李。”
娱乐生活颇为单调的村民们依依不舍离开了村委会。
主任把朱澄送到后，便驱车往回赶。高清明和荣莉莉帮着朱澄把行李搬到村委会后面的第三间小平房，这以后就是朱澄的宿舍了。
高清明介绍道：“这后面一溜五间平房本来是村委会的杂物间，乱的很，拾掇出来当个宿舍也能遮风挡雨。”
荣莉莉笑着说道：“去年局里支持，都安了空调，条件肯定比不上城里。”
朱澄看着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个凳子和一张床，但是干干净净，地面也有拖过的水渍痕迹，明显是打扫过。
朱澄十分感激：“已经很好了！”
正说着话，食堂阿姨挥舞着勺子示意驻村工作队吃饭，朱澄拿过荣莉莉给的钥匙，走在最后面。
余光，朱澄看见右侧一只棕色的小泰迪像一阵小旋风似的窜出，直愣愣的撞了上来。
朱澄狠狠向地面摔去，头磕到坚硬的地面，眼前一黑，思绪像断了线头的风筝一样，人晕了过去。
意识像小白点，又像萤火虫，在一大片幽深如墨的黑色里找不到归处。
朱澄宛如浮萍般游荡，突然，脑袋里“叮”了一声，一个白色出口旋转着出现，像时空通道，朱澄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了进去，再睁眼时，像在天上俯瞰大地。
眼前不再是荀家山的绿山碧水，一股混杂着泥沙石块的凶恶的浑浊黄河从荀家山冲刷而下，裹挟着沿途的生灵、树木。
山洪。
有的村民为圈养的牲畜松开绳子，抱着孩子拖着老人逃命，有的村民难离故土，抱着家门口的鸡鸭哭嚎，看门狗拼命扯着主人的衣角......
一个白色的瘦削身影逆流而上，山洪像鳄鱼肆虐，逼迫他低下头、顶着风，举起胳膊护住自己，以免被尖锐的利齿划伤。
朱澄像看电影，她无法活动，视角被固定跟随这个逆流而上的人。
他要去哪？
逆流而上的人在不断高涨的污水里跋涉，最后几乎是用游的，堪堪抵达山脚下一个小小的土地庙，苍白的手指扣响红木门，少年的嗓音清冽，带着些许跋涉的沙哑。
“丁酉年戊申月七月初七，荀常山之子荀溪祷告：土地载万物，复生养万物，长五谷育民养之！荀村满百口，成群聚而居，封土为社而祀之!现危在旦夕，性命难保，福德正神！求您赐福！”
荀溪昂起头，被污水打湿的头发贴着脸颊，眼睛黑得发亮，俯身拜下，一字一句的启唇，正色道：“福德正神！求您赐福！”
朱澄被震得屏住呼吸，荀溪，是她知道的那个荀溪吗？丁酉年？高中毕业那年？
苍凉的声音响起，像是从土地庙里，又像是从地底，原本小小的土地庙刹那变得高大又缥缈：“荀家后人荀溪，请听小老儿一言。”
“小老儿很早之前见到人们因为亲人去世而号啕痛苦，不由起了恻隐之心，想将死者复活，被老婆子拦住了，老婆子说生死乃因果轮回，不可随便更改。如果人人都长生不老，这世界岂不沦为人吃人的世界了？”
荀溪抿抿唇，再次俯身拜下，语气执拗坚定：“福德正神！求您赐福！”
“荀家出倔种，当年的荀常山是，如今你也是，罢了罢了，小老儿便给你一段机缘。”
“今日，小老儿应声于你，救下荀家山村民，你需替他们还上这段因果，你既是荀常山之子，也该补上荀常山的愿，荀常山愿荀家村人人安康，富足殷实，这两愿的债你可记下了。”
“荀溪记下了。”荀溪不卑不亢地应声。
“即日起，你便是荀家山山神，白天以动物模样示人，夜晚恢复人形，借此欺天以偿还阳寿，只有机缘回转时，完成两愿，方可恢复。”
“荀家后人常年香火不断，这份情我记着，我便给你找个帮手，只要有一个愿意无条件帮助你、内心纯净、品格百折不挠的人进入荀家村，你赐福于他就好。”
“请福德正神明示，如何辨别。”
“自有感知，你顺着光去就能遇到了。”随着声音的消散，土地庙又恢复了低矮质朴。
契约成时，山洪退去，灰暗的天色也慢慢的消散，远处的荀家村里，遍地哭声，荀溪站起身来，远眺荀家村，可那目光仿佛刺破了虚空，直直的跟朱澄对视。
五年不见，朱澄这才看到荀溪的脸，一如梦中的模样。太阳终于冲破乌云，白色的日光抚上荀溪的肩膀，下一秒，一道绿光闪过，荀溪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只小小的棕色泰迪犬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