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在杯中荡漾，扭曲的面孔映出真实的人。许卿合对右侧的同事低声颔首说了声谢谢，她抬手握紧冰凉的杯身，而左侧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乔云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从一线女星的御用配音到一线女星，也难怪讲话心高气傲。她就坐在许卿合的对面，二人气场不合，但王田军浑然不觉。

    “我从业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电影一旦沾点现实题材，票房都是稳的，有基础盘。咱们只要用心演，用心拍，爆是早晚的问题。”

    他畅饮喝下满杯酒，又咂咂嘴说：“说起配音，你们几位主演，不是我非要挑刺，我作为长辈我评价一下，要在内娱走得长远，老是用配音可不行，台词功底很重要啊，明不明白？我今天给你用配音，难道明天你去拍别的本子也用配音，那要是本子不好，是不是就玩完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场上几位演员会来事，配合经纪人连连奉承，只有乔云喉咙一梗，别过头佯装喝水。

    许卿合看出她的心思，她也没落井下石挑衅。哪知喝大的人下嘴不留情面。

    王田军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你也一样，合子，这么多年我看着你走过来的，你说你好好一苗子怎么糊涂呢，搞艺术的最忌讳抄袭，最忌讳原创，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犯错。”

    与微博的唇枪舌剑相比，现实中的点名批评更是一种窒息。

    尽管她明白大家都是同行，没有人天天盯着你，像王田军这种大导演，身边更没人敢作妖。

    她也别过脸，坐在一端沉寂地喝酒。

    班主任样式的□□大会最终被推门的声音打断，朴逸姗姗来迟，人如其名的飘逸红发格外惹眼，他是有种独特的气质，非要说具体，许卿合认为他是没被同化的成年人。

    他大方抬手表示，“抱歉。”紧接径直走向许卿合旁边的空位，他身上有一股尤为明显的中药味，苦涩的。闻起来像塞了一嘴感冒冲剂。

    对面的乔云可没许卿合这样淡定，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似乎是斟酌了好一会儿，取得经纪人同意后，她才说：“请问，你是抖音小人国吗？”

    朴逸淡淡回应：“嗯。”

    乔云不可思议，她一副“粉丝见偶像，两眼泪汪汪”的表情：“太惊喜了，我是你的粉丝，我记得很早以前你有个作品是叫《可怜的壁虎》，我特别特别喜欢。”

    “谢谢。”

    可怜的壁虎？

    许卿合不经意地挑眉，好耳熟的名字，原来乔云喜欢朴逸啊。

    可能她还是有点不甘心的，或者说，这是一种与吵架冷战的好朋友，不可控制的攀比心态。

    挺矫情的，她自己都觉得。

    “是展览上的作品吗？”许卿合想了想，看着朴逸笑，“半个月前的展览。”

    乔云察觉异常，问：“你们很熟？”

    朴逸刚要开口，许卿合刻意道：“比你熟一点。”

    乔云嘴角一抽，不想讲话了。

    哪怕气到人，许卿合也不开心。之后她抬眼撞上朴逸的视线，他洞悉一切的瞳孔看得她很不自在，趁没被灼伤前，她抢先挪走目光，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

    聚餐进行到后半夜，许卿合下肚一杯接一杯的啤酒，冰冷的凉意悬于舌尖，刺激性的物质不断放大她的感官，它们都提醒她，你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她可惜以前的自己，还失望彼时的自己，两全难的情况下，只好变得更忙，停不下来，想的事情也会变少。

    “别喝了。”一直没吭声的朴逸，盯着她开瓶的样子，表情复杂。

    “他们都走了？”

    “嗯。”

    她懒懒地虚起眼睛，朴逸的头发很像花田，许卿合又使劲摇头，说：“那你怎么还不走？”

    “你在这我走不了。”

    蓦地心空一拍，她招架不住地笑了：“你还挺招人喜欢的。”

    微醺状态下的话，悉数称作耍流氓。朴逸挺想嘲笑自己怪没有出息，他拉开椅子，趁许卿合反应不及时，替她拉动椅子。酒瓶子也拿走，两人的交椅就这样面对面。

    “你走不走？”

    许卿合不想走，她哪都不想去。她说：“我不走。”

    “你不走我耍流氓了。”朴逸这句话真就当陈述句讲的。

    须臾，她闻到那股苦涩的味道，难道酒精上头还会自动催化人类的嗅觉吗，许卿合居然认为这种感冒冲剂的味道没那么难闻了。

    被莫名其妙抱出餐厅的她，站在风中看不清路，许卿合趔趄的走到朴逸跟前，“你刚刚去哪了？”

    “我一直在。”

    “骗人。”许卿合纠正他，“你去买感冒药了。”

    朴逸是不大舒服，他说：“你怎么知道。”

    她指了指鼻子：“你当我是匹诺曹啊。”

    耳畔低声地笑，他说：“匹诺曹是说谎长鼻子，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许卿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酒嗝，眼神聚焦在他的手上，他解头盔的绑带，瞬间使她想起录音棚，他也是这样给她戴上耳机，事事心细，面面俱到。

    她莫名伸手阻止他继续解绑带，说：“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的手很好看。”

    被夸的人显然一滞，继而扯了扯嘴角，放平语气：“是吗？”

    可能表现得天真久了，许卿合竟也不顾及他还是个男人，她说：“是啊，你的手适合弹钢琴，摸吉他。”

    朴逸看一眼她，是真的醉了，“你是没见过我其他地方。”

    许卿合随即捂住他的嘴，温热的掌心压住唇瓣，她小声说：“嘘，你说话尺度太大了，小朋友不可以听的。”

    正经得过于可爱，朴逸另一只手拿下她的，无奈却没办法。

    你无法想象一个醉酒的人行为逻辑有多离谱，不过一两分钟，许卿合抱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说：“a要有创意，音效不能太平，三维过时了就搞二维，分镜衔接得不好重新画，主角...主角形象要有朝气。”

    说及“朝气”二字，她的手恰好指向朴逸。心脏像是被糖浆包裹，眼前的人与蜜蜂并无不同，他的每次眨眼就像振翅，将残渣搜刮得一滴不剩。

    朴逸稳定她的动作，这一刻，他比许卿合成熟。

    她却不淡定了，两手捧住他的脸细看，说：“别动。”

    “什么？”

    她傻傻笑：“别动，就这样不要动。”

    朴逸蹙了一蹙，抬起眸，另一只手按着她的指腹，又听见她说：“你还挺纯情的。”

    于是他发热的耳尖愈发灼烫。

    画面按帧数计算，大脑空白之际。许卿合哈了口热气，倒在他的肩膀不省人事，月黑风高，角落一定有动人酸楚的幼苗在生长。

    .

    熟睡的许卿合不小心用嘴唇轻触了枕头套，潜意识告诉她最好移开身体，不过这股意识逐渐放大、放大，到最后连一条线，笔直的线。

    然后她醒了，余光是枕头上看不清的图案，坐起来发愣几秒。许卿合转头看见抱枕的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她心中只有两件事压不住。第一，为什么她在朴逸家。第二，为什么他的枕头要印自己的脸。人可以自恋，但这也太自恋了。

    许卿合起床拾掇自己，她把头发撸顺，起码不要炸毛。掀开被褥站在地毯上，她才感受到卧室居然全是童趣的动画作品。她诧异之外是好奇，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情也会数不胜数，没人能保证自己永远年轻，可是心态能。

    她做不到，朴逸却做得到。年轻真好啊，如果这世上真有哆啦A梦，哪怕许卿合的童年很无聊，她也还是愿意回去玩泥巴。

    把门打开，菜香味飘散。朴逸正在做饭，是的，围好围裙，在厨房做饭。

    许卿合忽然发觉他这个人其实很矛盾，初次见面一副幼稚的样子，怎么形容呢，是那种高中生放假后，走在路上会无缘无故做手势投球的小屁孩，青春臭屁。工作起来又一丝不苟，忘我得好像山崩海啸来了也没有卵用。更不用说做饭了，他居然让她看到了一缕缕的人夫感。

    “你看够了吗？”朴逸砸一个鸡蛋，侧头轻声说。

    此刻的她倚靠着门，慵懒惬意，许卿合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点评：“你有没有女朋友？”

    他眼睫微颤，手上动作不停，“没有。”他补了句，“你昨天不是说我挺纯情？”

    许卿合挑眉。她说过吗。

    “我昨天，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朴逸把火关停，看着许卿合站在迎光的位置，头发丝根根分明，她像一朵未经雕刻的玫瑰，有时候并不明朗自己对危险其实有致命的吸引力。

    “帮你回忆一下好了。”他的语气很轻，全然不比之前傲气。

    “你叫我别动。”

    别动，哪个别动，什么别动，许卿合听着后退一步。

    “你说我手很好看。”

    ？

    “你说这样挺纯情的。”

    我靠。

    朴逸站在她眼前，近在咫尺，再近一点就能鼻尖对鼻尖。

    “你说尺度太大了，小孩子不可以听。”

    许卿合的世界观轰然爆炸，休眠火山顷刻喷发，她不会睡了他还没有感觉吧，那也太亏了，他的手那么好看。她只好颤颤巍巍地说：“那你，确定成年了是吧。”

    扑哧一声，呼吸的热气均匀分散。

    朴逸直起腰，笑得恶劣，他弹了弹许卿合的脑门：“姐姐，你这么好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