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这样一天天得过去，但是终究不是每一天都会如此平和。
吴军的进攻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凶猛。
军营外守卫的士兵没一刻钟就被冲破。大军不断后撤，直到撤入城内才将来势汹汹的吴军击退。
这是苏九酝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士兵被抬进来。到处都是黏稠的血液，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痛苦的抽气声越来越多。
看着眼前鲜红的流动的血液，苏九酝的眼前时不时闪现着黑衣人自尽那天的画面。
她体内的血好像全部涌入脑中，将整个脑子涨的好痛。
原本的营帐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受重伤的士兵们在木板上拥挤地堆叠着，还站得住的士兵靠在角落互相支撑着彼此，医师们在各个伤患之间奔走。
“苏小姐，等会你帮我包扎一下吧。”陈姐逮着一个空隙将苏九酝拉到自己身旁。
陈姐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士兵的伤口后，就将士兵推到苏九酝那侧，让她进行包扎，自己又继续给下一个人疗伤。
苏九酝努力稳住精神，拿起细布，在伤口上缠了几圈，正打算收尾。
陈姐撇了一眼，眉头紧锁：“扎紧一些，没止血。”
听见“血”字，苏九酝的手下意识一颤，她连忙握紧双拳，重新将细布取下，在缠绕地过程中使了些力气。
一个又一个伤口在苏九酝眼前出现，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越来越堵塞。可是时间紧迫，她的脑子根本没有空闲去思考其他的事情，她认真地数着自己已经缠绕了几圈，嘴上叮嘱着这个伤口需要几天一换。
这个营帐内的每一个医师都是如此忙碌，可是耳边痛苦的喘息却是一点没少。
好不容易才将营帐内的伤患全部安置完，营帐外早已夜色凝重。
苏九酝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她看着四处巡逻的小队，心中愈发抓挠得难受。
明明今夜军营中走动的人更多了，可是却比之前的军营还要寂静，静到令人窒息。这就是战争吗？
她加快了脚步进入营帐，看见坐在自己床上靠着墙陷入沉睡的邱露白，心中的不安才渐渐驱散。
苏九酝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揽过邱露白的脑袋拥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
好像一看小白，神经就会松懈下来。
“小九。”邱露白迷迷糊糊地喊着她，他的手软软地从她背后绕过，攀上她的肩膀。
“怎么不回去睡呀？”苏九酝的声音轻柔。
“还没有见到你。”他的眼睛困倦地眨着，慢慢抬起头，将自己的脸贴在苏九酝脸上，不住地蹭着。
“好了，快回去睡吧。以后不要等我了。”苏九酝扶着他起身。
“不要，我等你。”邱露白揉着太阳穴想要自己清醒一些。
苏九酝一把抓住他的手：“好了，我送你回去，别乱动了，等会清醒了又睡不着了。”
苏九酝拖着邱露白回了他的营帐，确认邱露白躺下后，才回了自己的营帐。
她躺在床榻上，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一闭上眼就是士兵们受伤画面和那天黑衣人自尽画面的重叠。
她掐着自己的喉咙，想要将这股恶心的感觉就此剥离，可是除了给自己带来疼痛，她什么都没有丢掉。
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血淋淋的画面。睁开眼睛，周围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似乎就凝成了她的梦魇。
在翻来覆去中，她一个人挣扎到了天亮。
苏九酝怅然地望向借微风吹入的光线，细小的尘土在光线中上下飞舞跃动，好像有了鲜活的生命。
她有些后悔了。她根本就承受不了，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她的心也突突痛着，就好像那些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一般。她害怕看见血，那就是生命的流逝，她好怕会有生命因自己的一个迟疑而逝去。
我本来也就会个半吊子的包扎。
苏九酝慢慢蜷起，将自己缩成一团，泪水在她脸上肆意下滑。
“小姐，你醒了吗？”小桃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苏九酝吸了吸鼻子，拿起被褥胡乱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踢拖着鞋来到了门帘处掀开让小桃进来。
她假装打哈欠掩住自己的脸：“睡太晚了，今天没起来。”
“那就好，我还担心小姐出什么事情了呢。那我先去伤兵营帐了，小姐如果太累就继续休息吧。”
苏九酝看着摆动幅度越来越小的门帘，陷入了深思。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决定离开，黑衣人会不会再次出现阻止。可是留在这里，昨日的场景可能就是今后的日常。
苏九酝捏上自己发痛的心口，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
耳边似乎又传来属于战场的嘶吼与撞击，她掀开门帘走出，遥遥地望向高高树立的城楼。
就在这个后面，又是一场死伤无数的厮杀。
苏九酝深深叹了口气，正想重新回到营帐中，余光却看见伤病营帐处有许多人在搬运东西，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焦急匆忙。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就向那一处迈去。
“小桃，这是在干什么呀？”苏九酝走到小桃身边，帮她抬着一个小药柜。
“吴医师说要将营帐后撤一些，现在的位置不太安全。”
“战争会持续很久吗？”苏九酝重新看向城门口，喃喃到。
“不知道，希望可以早点结束吧。”小桃的眼眸中也带上了淡淡的悲伤。
“小桃，你，不害怕吗？”苏九酝望向这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她的乐观开朗，敢爱敢恨，其实也一直影响着自己性格的塑成。
“怕？”小桃疑惑地看向苏九酝，随后好像是理解了苏九酝的意思，她伸手提起了苏九酝那边的小药柜，重新一个人拎着。
苏九酝在一旁不明所以。
小桃将小药柜掂了掂，往上提，拿得更稳了。
“小姐，我当然怕啊。血淋淋的谁看了不怕呀。可是我一想到小姐还在这里，陈姐她们也在这里，而且那些士兵是为了保护我们而受的伤，就没那么怕了。也可能是看习惯了吧。就像是我搬这个柜子一样，我一个人也可以搬得动，但是会很累。小姐和我一起搬的话，就会轻松很多。”小桃说着，将小药柜的另一侧重新递给苏九酝。
苏九酝搭上手后，小桃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我希望小姐和陈姐她们可以轻松一点，所以我要慢慢学会接受我害怕的东西。”
是因为有珍视的人，才会无畏吗？
苏九酝看着小桃笑意盈盈的脸庞，心中一片柔软。
既然小桃都这么想我了，当然不可以辜负小桃的期待啊。苏九酝，你也要学会接受你害怕的东西了。不就是血吗？我又不晕血，怎么会害怕看见流血呢！
苏九酝觉得自己又一次振作了起来。
有时，借着他人的期待继续前进，感觉也很不错呢。
为了更快对伤者进行治疗，苏九酝跟着医师们等在了城门口。
许多重伤的士兵被抬了过来。医师们根据每人的伤情，判断是否需要就地治疗。苏九酝跟在后面严阵以待。
这是第一次正式挑战自己的梦魇！
她觉得自己已经鼓足了勇气。
再次看向士兵们的伤口时，她屏住呼吸，维持着头脑的清醒，及时给医师们递上需要的东西。
她正抬头判断下一位的伤势时，瞥见邱露白从城门口走入的身影，原本在手中缠绕着的细布直直落入药箱中。
小白不是守在收城门吗？为什么是从城外回来？他去参战了？受伤了吗？
她惊愕地看向那个身影，思绪久久没有转回。
“苏小姐苏小姐。”一旁的医师见喊不动她，借自己的手肘轻轻碰撞苏九酝。
“啊，抱歉。我可能要先离开一下。”苏九酝拎起备用的药箱，向邱露白的营帐跑去。
苏九酝站在营帐外，开口询问：“受伤了吗？还好吗？”
见里面没有回应，她心中越发焦虑了。
苏九酝在门外焦急地徘徊了两圈后，直接掀开了门帘，走入营帐。
营帐内，邱露白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沾满血迹的双手，一言不发。
苏九酝的心头一颤：不是小白的血吧，他没有受伤吧。
她将能卸下的盔甲都卸下，仔细检查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还好还好，只是大腿侧面有一处不深的划伤。
“小白，你忍一下，我给你上药。”苏九酝也不管邱露白有没有听见，将布料扯开，露出伤口，用细布蘸上些药膏，就覆在了他的伤口上。
邱露白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握上了苏九酝压在他伤口上的那只手。
他那无神的眼睛开始转动，渐渐对焦到苏九酝身上。 “小九，好痛。”他颤抖着开口，整个人像是被欺负狠了的孩子，嘴角一颤一颤地，眼泪成颗滚落。
苏九酝本来还在药箱里找着长度适合的细布，一听到邱露白的声音，她就将他腿上压着的细布粗粗打了个结，随后就将他的脑袋拥入怀中，不住地抚摸着。
“不痛啊，乖，上了药就不痛了，我给你吹吹，好不好？”
她重新俯下身，轻轻吹在细布上，顺便拿起另一条细布将伤口包扎好。
她正想再起身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一下，又听见他茫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好痛，小九，我的心好痛，它好像流了好多的血……”
苏九酝怔愣了一瞬，她呆呆地看向邱露白，她才发现他的脸上沾染了好多血迹。
她的眼眸开始湿润，她知道了，邱露白受到的冲击比她还要大。
我只是看见了士兵的伤口，可是小白他可是血腥的制造者啊。怎么能接受，这一时间怎么能轻易接受呢？
她颤抖地捧起他的脸，让那双悲痛的眼中只映入自己：“小白，你听清楚了。你没错，这就是战争，你懂吗？如果你不杀那些人，你就会被杀。所以不要有负罪感。”
她说服着邱露白，也说服着自己。
我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救治更多受伤的士兵。
见邱露白没什么反应，她晃了晃邱露白的脑袋，想要换回他的意识。
“可是，我杀了好多人，好多血。我的眼前有好多血。”邱露白用力抓上她的手腕，整个人跟魔怔了一般。
苏九酝看向他，眼睛渐渐发酸，她抚摸着他的耳根，希望邱露白可以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她知道这有多难，就连她自己也还没迈过去那个坎。
她低头，吻上他闪躲的眼眸，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没有，哪有什么血呀？我都没有看见。”
邱露白还是很激动，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眼神迷离。
怎么办？能怎么办？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让他摆脱这个困境。
看着邱露白额头上遍布的汗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只会更糟。
苏九酝将他的手取下，拿了药箱中的洋金花粉泡了一杯茶。
“小白，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她扶着邱露白的头，将茶灌入他的嘴里。
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醒来后再清醒地思考一下，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错。
苏九酝看着平静下来的邱露白，她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没有喝完的茶。
我是不是也应该睡一觉，说不定醒来就没那么怕了。
苏九酝仰头，将剩下的茶喝入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