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领到了离约瑟府主宅相当远的一个地方，我猜这里大概已经走到了整个庄园的边缘。在一处小池塘边，我看到了被花草掩映的地方赫然露出一级级通往地下的石阶，而就在这里，佣人做出“请”的手势，示意我随他一同向下走去。
他道：“希尔弗少爷常年住在地下，不过您不用担心，地下回廊是非常安全的，您只需要跟紧我就可以了。”
看着那一级级向下不知通往何处的台阶，我不禁回想起刚才凯瑟琳对我说的那些话。尽管我对她感到厌恶，可眼前的这一切恐怕都将证明她说的是真的。我刚才何不听从了她的安排一走了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
“您在等什么？请随我来吧。”
眼前那人又开口催促，我只得跟上了他。
我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向下缓缓移动。黑暗像藤蔓疯长蔓延的触角，缠绕上双足，攀附着四肢一点点把人吞没，伸出遮天蔽日的五指将身后的光明渐渐覆盖。台阶的轮廓逐渐模糊，我越走越慢。而当黑暗逐渐吞噬掉最后一缕光的时候，我才看到眼前星星点点昏暗的灯光。
阶梯走到尽头，在脚尖重新触碰到平地的时刻，我的双眼终于彻底适应了黑暗，这才发现此刻身处之地的宽阔的程度让人惊叹。
这条地下回廊相当长，显然经过精心修建。我紧跟着佣人的脚步，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新奇的四处张望。
我们在阴暗漆黑的石墙里穿梭，简直就像深夜置身于一个偌大的教堂，似乎该有吟唱的堕天使与低诉的魂灵，该有水滴敲击的滴答声或是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叫人忘记不属于这里的光明的一切。
“你们的希尔弗少爷，真的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细如蚊呐，却依旧回荡在回廊里。
“是的，兰纳特小姐。”
佣人的声音浑浊低沉，和地下的环境一样蒙上一层潮湿的阴影，我便不再多言。
我静静走着，回廊地形复杂，数次转角后才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当我感到疲倦之时，终于看到前方的视野终于逐渐开阔，是一个圆形的大厅。
我努力向前望去，柔和的幽蓝色天光从那里的穹顶倾泻而下，让那圆形大厅成为我前方唯一的光明之源。而大厅里却好像摆放着一尊庞然大物，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我隐约看出来那是一尊雕像。
“就是这里了，兰纳特小姐，请您在这里等候。”
佣人带领我来到大厅的入口，我木讷的站在那里，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被长久的黑暗钝化了，还没等弄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见他向我微微鞠躬便转身离开。
我环视了一圈身处的这座圆形大厅，阴冷的墙壁上壁灯没有被点亮，光线来自于穹顶高高的花窗。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那花窗，昏暗的天光便透过花窗洒在我的脸上，像纵贯天堂与地域的诡异圣泉，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我知道，我此刻身处离地面很远的地方。而我方才远远瞧见的雕像，我也得以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那是一尊弥涅尔瓦的神像。在这样阴森森的氛围中，她圣洁的神性仿佛沉静下来，凝固在这幽蓝色的，如同洗礼般的光线之中，她不再属于飘逸的天堂，而是融于无穷而漆黑的大地。
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被眼前怪诞的景象迷惑，我竟看出了神。许久才想起我究竟是来这个地方找谁。可我再次环顾整个昏暗的圆形大厅，除了我之外似乎再没有第二个人。
“有人吗？”
没有回音，我有些泄气。可是仍旧又喊了一句同样的话，祈祷着有人能给与回复。可在我的印象中，寂静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个与这幽谧环境毫不相称的轻快声音，打破了这一整个大厅凝滞的沉寂。
“如果是我未来的妻子，那么我不胜欢迎。”
我愣住了，回头只见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一边从巨大的圣女雕像后面缓缓步出，一边伸出了左手，放任原本停留在身体上的蝴蝶四散飞舞。而那些蝴蝶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恍如簇拥着主人一般，纷纷盘旋在他与那座巨大的雕像周围。
而下一秒，我就看到了一双意想不到的紫色眼睛，我和他对视的瞬间几乎屏住了呼吸，在那一瞬间，紫色的蝴蝶好像消失了——他的眼睛是唯一的紫。
是那双眼睛。
他就这样笔直的站在雕像高高的石基上，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他上身罩着雪白宽大的丝绒衬衫，领口随意半展开，而下摆扎进高高的束腰中，连同黑色修身的长裤更衬他腰和腿利落的弧线，一同没入漆黑的长靴之中。或许是他站在我的上方，那一双腿就显得格外修长，竟让我联想到台上的歌舞剧者。幽蓝的光线倾泻在他的周身，还有我和他对视之间的那一段距离。
我静静地打量着他，而他就像回敬我的目光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他的面容很有一种女性美。或许是冷色的光照在身上，让他的肌肤在朦胧中白的几乎透明。他稍长的卷发没有经过打理，有些凌乱的遮住了额头，但却盖不住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紫色眼睛。
那双眼舒然微启，却极其清亮，让人无端想起荒无人烟的雨后森林，那样鲜明地笼罩着阴柔湿润的气息。细长的眼睛在眼尾处微微翘起，让人读不懂这双眼睛究竟是饱含深意，还是仅仅在静静地看着你；眼睛下面是一只典型罗马式鼻子，像是那雨后森林之外苍白的远山；再加上微微咧开的薄薄红唇，为苍白的脸点亮了唯一的生机与鲜活的气色，让他整张脸上呈现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从未见过如此颓靡而优雅之人，我想一定是他身后那座圣女的石像，让他那轻浮而疲惫的双眼也染上一丝艺术的圣洁。
他似乎注意到我望着他踟蹰不前，脸上那技巧十足的笑容近乎卖弄。望了望身边飞舞的蝴蝶，又寒暄一样开口。
“别怕，它们只是我的宠物，这些蝴蝶非常聪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它们围绕着你飞。”
可我仍旧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承认，我的确被他华美的第一幕震撼了，与那晚灯火辉煌的舞会截然不同，在这样远离喧嚣的阴暗地下，他的姿态显得那样神秘玄虚。当我头脑恢复清明后，只能察觉到抗拒的言语出自于我此刻的本能，我一双眼睛戒备地盯着他。半晌，才挤出第一句话。
“不用了，我想，它们还是更愿意认你做主人。”
空荡荡的大厅里，我的话像是飘不了多远就被冰封在了空气中，显得那样单薄。
他闻言放声大笑，不知是因为我的话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我强装镇定的别扭态度。他的笑声清脆灵动，仿佛挣脱了地下的阴冷之气，连带空气里凝固的光影也一起搅动，与紫色蝴蝶一起盘旋在这空旷的地下回廊。
然而在我眼里，这一幕就像他身后巨兽一般的雕像一样危险与怪诞，我终于确信，这就是我在舞会上遇见的那个幽灵般的白色身影。
“兰纳特小姐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趣呢！”
他就像很感兴趣似的看着我，留意着我的神情，仿佛在他的领地之下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我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紧紧的绞在一起，强装镇定微笑着开口。
“约瑟先生也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趣，那晚的舞会上，我竟一点也没看出来您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疯子。”我咬了咬嘴唇。
“你就是希尔弗·约瑟。”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也有些惊讶，我竟然会不由自主地对他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敌意，恐怕是因为方才被凯瑟琳惹怒的缘故。
“我的家人们就是这么向你介绍我的吗？真让人失望。”
说罢，他那双眼睛竟露出些许忧哀之色，就好像真的在意别人对于他的评价。
“我猜您的家人对您并无恶意，大概只是不欢迎我的到来罢了。”
“是吗？凯瑟琳对你说什么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局促地回答道。
“没什么，凯瑟琳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我，大概是我不能让她满意。”
他又立马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哦？原来是这样。她总是那么苛刻，估计让你受了委屈，你别放在心上。不过作为你未来的丈夫，我可是很喜欢你呢。”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有些嘲讽地开口。
“约瑟先生，这是我们第二次正式见面，您就急于说出这种告白的话吗？”
我本能地抗拒着，希尔弗和他身后巨大的雕像，无形之中给我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我不得不让自己全身都长出刺来，好在这个陌生的晦暗的地方保护自己。在我看来，他确实和其他人太不一样了。
希尔弗面带微笑的从石基上走了下来，走到我身边。
“可不是第二次，我们小时候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我努力搜寻记忆，“你说的应该是从前辛西莉亚夫人还在的时候吧？”
糟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辛西莉亚夫人是希尔弗的生母。当听到这个名字后，我能明显感觉得到，希尔弗是真的有些不开心了。那双微微上翘的眼角此刻笑意全无。
“我很抱歉。”我向他说。
我看到希尔弗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嘴唇，但是当他真正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怒意。
“没关系，我们从前见面的时候，我的母亲的确还在，所以我对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格外留恋——包括现在对我来说陌生的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不像是在和我玩笑。我想起那天晚上的舞会，他也对我说过这种奇怪的话，难道这才是他刚才说喜欢我的真正原因？
我们安静了好一会，我在不安中竟盯着头顶五颜六色的花窗看出了神，不时飞起两只紫色的蝴蝶进入我的视线，在昏暗的世界里用明亮的色彩带给我一种亦真亦幻的神秘感。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相信舞会上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与我有婚约的希尔弗这个事实。
我问：“所以，舞会那天晚上你不让我去见凯瑟琳，就是为了让她邀请我来公爵府吗？”
他答：“没错，我想让你来公爵府，来地下回廊和我见面。”
我又问：“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当然，我记得那件蓝宝石礼裙，那应该是兰纳特夫人曾经的最爱。不过，你穿上它也十分美丽。”
我心下一惊，他竟然连那么久的事情都记得。
“说起来，约瑟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可不像一般人会住的地方。”
希尔弗没有抬头看我，继续留神着袖子上的蝴蝶道：“如你在凯瑟琳那里所闻，我是个疯子，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否则会被所有人嫌弃，对家族声望也无益。”
他说这话的时候，随便的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外人。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让我真的很想发问：所以，你对你自己的评价的确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吗？
然而这一次，我终于忍住了，没有再犯愚蠢的错误。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道：“怎么？你对自己未来丈夫是个疯子的事实，感到非常沮丧？”
我听到他说出“疯子”这两个字，我觉得是那样的刺耳，连忙否认。
“不，怎么会！”
不知为何，我此刻不再想出言伤害他。听到我有点着急的声音，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偏着脑袋望着我，像是有些开心的笑了起来。
“看来你似乎已经接受了要嫁给我这个事实了呢！”
看着他笑盈盈的漂亮脸庞，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还嘴。果然，就是这张笑脸，和舞会那晚一模一样的笑容，令我难以忘怀。
事到如今，我敢肯定眼前这个人非但不是个疯子，反倒是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然而，至于为什么他会被整个约瑟府的人排挤，诟病至此，我想其中必然有着什么难言之隐。我怕再提起令他不开心的事，于是没再说什么。
希尔弗主动与我聊起了他对我小时候的印象，他果真记忆力极好，这让我有些难为情，因为我那时还太小，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关于他的记忆，唯一在我脑海里有着若隐若现形象的便是当年的辛西莉亚夫人。然而他却毫不介意，从他的神情与言语中，我甚至能隐约感受到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宽容与兴趣。纵然我来时说出了那样过分的话，他也好像全然不生我的气，而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与我本人无关，而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那场陈旧的婚约。
他道：“我总觉得你和兰纳特夫人很像。”
“是吗？可是别人都说我长得更像我的父亲。”
希尔弗摇了摇头。
“我说的不仅仅是长相。女孩子会成为她们母亲的样子，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却也无意去反驳。我想原因大约是看见了我，勾起了他对于往事的回忆罢了。
“如果克里斯小姐不介意的话，我想为你画一张画像，你就知道我绝对不会欺骗你。”
“画像，你要画我？现在吗？”
他点了点头，问我愿不愿意成为他的模特，我答应了。而很快，他就不知从何处拿来了纸笔画板，出现在我的对面。
他让我坐在那尊弥涅尔瓦雕像宽大的石基上，便拿起画笔作画。
可是我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我过去的生活中还从来没有人如此专注的看着我为我做一幅画。像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开口道。
“你只需要自然的坐在那里就好了，不必刻意摆出什么姿势。”
我低低的应了一声。看着希尔弗专注地低下头，右手在画板上来回地游走描摹，很久才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我在他把目光沉下去的时候才观察他，就像丛林里好奇而警惕的麋鹿探出脑袋，而当他猝不及防的抬起他那双紫色的眸子时，我的目光则变成躲避猎人那白花花银箭的野兔一般轻灵逃窜，绝不会和他撞个正着。
一来一回，我在这独角戏一般的躲藏游戏中缓缓升起了思绪。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凯瑟琳说成是疯子，而艾莉森和父母得到的传闻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禁开始浮想联翩。
希尔弗还在作画，而我则已经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打量着我身旁这尊弥涅尔瓦，她有着像男子一样结实的臂膀，可那手却无疑是双女人的手，一只微微拢在面前，流畅的虎口像是要托举起什么，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幽蓝色的光线。这样的光线下，她简直像浸泡在深海中。
就当我的思想开始松懈的时候，希尔弗的声音传来。
“请看着我。”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吓了一跳，赶忙看向他，刚好撞上了他那双眼睛投来的目光——那明晃晃的银箭终于将我射了个正着。
我没有再将目光移开，而是同样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我知道这独特的几秒钟将传达前所未有的情感。
我以为他将要拿起笔来继续作画，可是他却放下了笔，就仿佛最后的几秒钟对视已经与作画毫不相干。
“约瑟先生，您完成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从画板上取下了画。递给我的时候轻声道：“别叫我约瑟先生，叫我希尔弗吧。”
我忐忑地望向他，从他手里接过那幅画。
那仅仅是一幅黑白稿图，没有颜色也没有过多的修饰，完成度并不高，但神奇的是，我一眼就能认出他画的像是我的母亲，那样的仪态与神情正是我母亲所特有的。
“你记得我母亲的样子？”
他摇摇头，“不记得，但是看见你就足以令我想象她。”
我将画拿的更近，注意到了右眼眼角处那颗微小的痣，那是属于我的标志。我这才开始意识到，希尔弗画的人其实是我，近看五官的特征让我生出一种对镜自查的熟悉感，只是比我如今的模样看上去要更加成熟。
我喃喃道：“不可思议，你的画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当然，我不会欺骗你。”
“真是了不起，这幅画可以送给我吗？”
“是的，我正有此意。”
“啊！真是可惜！我没有什么这次见面可以送给你的礼物，真是抱歉。”
“这有什么抱歉，你能够应允这场婚约，就是给我的礼物。”
我一时接不下去话了，他一串串语言比他的眼睛更漂亮，简直像诗一样挑不出瑕疵，同他在舞会上带给我的感觉太像了，叫我难以指摘他任何。
我问他：“所以你在舞会上接近我，保护我，都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和你有婚约？”
“也许是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帮我将那幅画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卷起。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呢？我差点以为——”
我立马止住了嘴。
他却答道：“何必急于一时呢？反正只要你会来公爵府，我们就一定能再会。”
他将那幅画递给了我，说的毫不在乎，对他来说也许是不急于一时，然而我毕竟为把那双眼睛的主人错认为是德维特，还为此神伤不已，我竟然有些难为情。
我想起来时对德维特那副神思缭绕的愚蠢样子，决计不能把这段心事告诉给眼前这个人！我一边接过了画，一边琢磨跟他打岔。
“对了，说起那晚的舞会，后来怎么样了，凯瑟琳夫人没事吧？”
“如你刚才在主宅所见，她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记得在舞会上有人晕倒了？你知道是谁吗？”
“那位小姐吗，据说是一位子爵家小姐的表妹，因为酒精过敏而晕过去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夫人也将她送回了家。”
“酒精过敏？”
他细长的眉毛一挑，“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我也是酒精过敏，所以我从不喝酒。怎么会有人明知自己酒精过敏还要去饮酒呢？”
“说的也是。”他笑了，眯起眼睛，简直就像故意要去调侃我：“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同你这样聪慧，克里斯，她们或许是自不量力呢？”
听到他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我顿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想他大约已经察觉出来我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我从没想过事情竟然会发展成现在的模样，一如我没有想到原来我在舞会上遇到的人竟然就是希尔弗。
就在来到地下回廊之前，我还将所有的怨愤都归集到他的身上，认为他是那个流言中的疯子。而现在我却发现他与我从前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与他的沟通非常顺畅，他无时不刻地向我展示着他作为一个正常人，能够与我正常交流的一面。
不，还要更多，他甚至以他最拿手的魅力，以一种微不可查的方式将我向他身边拉拢，以最快的速度让我相信，在整个约瑟府，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更值得相信的人。而我与他今天才刚刚展开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在他口中，就已经被被定义为超乎常理的“命运”般的缘分。
他对我说：“总之，我会想办法说服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哦对了，忘了问你——”
他偏了偏脑袋，似乎在为这句话做某种酝酿。
“克里斯，我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说着，他伸出左手，取下了一只停在他袖子上的蝴蝶。他看了看蝴蝶，又看了看我，那表情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在掩盖他的期待。似乎完全不觉得将这个问题在临别的最后问出口有任何不妥，只为做最后的确认。
我没有当场回应，但也着实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或者说，看着他光洁美丽的容颜，我根本无法拒绝。我想就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向着某一个方向倾斜。而我们的第一次短暂的会面，就在这种微妙的留白下结束了。
回到家，父母便问我此行的成果。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向他们讲述我今日的经历。因为此刻的我与早上出发前的心情是大不相同的，但我并不急于在他们面前流露这一切。
“公爵常年在国外休养，我这次去没能见到他老人家，只是见到了公爵夫人，我们聊得——还不错，但她没有表态，所以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他们沉默不语。我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不过我见到了希尔弗，他也答应我会帮我请求公爵大人同意这门婚事。”
闻言母亲立马凑了上来，“怎么样？到底是不是像传言那样的，他其实是个——”
“倒是没有那回事，您不用担心。虽然他看起来确实有些孤僻，但是我想应该和传言是两码事，我并没觉得他真的是个疯子。我们聊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我们小的时候见过面，那时候他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母亲如释重负，“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她指了指画筒，我将它摆到母亲面前。
“是希尔弗送给我的礼物，他给我画了一副画像，您要看看吗？”
母亲摇了摇头，显然是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为他们所带来的关于希尔弗的消息才是他们真正的关心所在。
他们又围着我问了不少问题，无非是关于凯瑟琳与希尔弗，我将我所了解到的都转告了他们——只是略掉了凯瑟琳对我的刁难。
我独自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与□□族的联姻本是父母多年前的安排，已如今的情势看来，父亲一定会尽力将我嫁入公爵府。而只要希尔弗如他所言，让这门婚事得到约瑟公爵的准允，这件事便再不会有异议了。而我的命运也无非如此，轻易地嫁给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人。那根若隐若现的细线的另一头系住的我的生活似乎已经渐渐浮现在我眼前。
我早已不慨叹我的命运，因我一直有觉悟，即便不是希尔弗，换做其他人，本质上也不会有什么分别。我的婚姻不过是遵从两方家长的指令罢了。这么一想，能够遇到希尔弗，倒也是一种幸运。
我将头埋在被子里，他的脸就浮现在我眼前。在幽蓝色的光线里，他的脸是一种冷冷的白。我闭上双眼，任由他的五官轮廓在我脑海里慢慢地生成与演变——我仿佛幻想出了他那双含笑的紫色眼睛，眉毛轻轻向上一挑，又缓缓落下，随后笑意一点点从眼角褪去，渐渐回归到虚无的失望。直到最后一秒，突然化为一抹轻浮的讥笑。
他被紫色的蝴蝶簇拥着，而他身后，就是那尊巨大的圣女雕像。
这样一幅画面在我脑海中愈发清晰。直到最后我猛然从床上惊起，开始怀疑在今天那场幽暗的地下回廊约会中，这一幕是否根本就是真实存在过的。何以它会如此深刻的留在我的脑海中。
他冲我微笑，可我总怀疑看到一副隐匿的容颜。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直被视作精神失常的他，这么多年究竟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