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舞会回来之后，父亲和母亲便一直追问我是否见到了凯瑟琳夫人，以及她对于我的印象，诸如此类的问题令我不胜其烦。我只得对他们撒了个谎。
“我在舞会上和凯瑟琳夫人打了个照面，她应该不日就会与我们联系，到那时我可能会有机会正式拜访她一次。”
几乎是将舞会上我遇到的那人原话照搬。
他们一听我这番说辞，还想追着问更多，但都被我以“今后肯定还会再见面”为理由而搪塞过去了。
我夸下了这样的海口，心里也很没有底气。但我总觉得如果那个人与凯瑟琳夫人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么说不定他也会在暗中帮助我，从而兑现他自己的诺言。而如果那人真的是德维特，那无疑颠覆了我对他从前的印象，尽管那些印象尽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来的。
——那个被无数人追捧和爱慕的对象，让艾莉森念念不忘的人，那双美丽眼睛的主人。在亲眼见到之后我好像明白，就算再怎样去惦念这样一双眼睛，恐怕都要变成情有可原了。
真的会依他所言，和他再次相见吗？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那天晚上那样嘈杂，他能记住我的名字吗？我感到无所事事，甚至将这一切的开端——那场婚约也抛诸脑后，直到产生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德维特，如果和我有婚约的是他就好了。
我居然心生这样的想法，我嘲笑自己愚不可及，竟然成为他一众追求者中最没有资格却又自视清高的那一个，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仅仅为了一双眼睛就牵挂至此。
我期待着和什么人谈论起德维特，与艾莉森，父亲母亲，赛琳，哪怕是辛迪。从前这个名字对我的吸引力，仿佛在那场舞会之后被放大了十倍，然而当我真正屏息凝神渴望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偏偏谁也不谈及他了。
可我知道，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谈及他的，这就是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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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艾莉森来找我。
“本来想请你到我家去好好感谢你昨晚舞会帮我姐姐的，可是她又说今天身体不舒服，也不方便你去了。”
“没关系，她还好吗？”
艾莉森摇摇头，像是疲惫极了。“不知道，她的脚受伤了，躺在床上像变了个人似的，问她也什么都不肯说，我看她是因为昨晚在舞会上出丑自己不想见人了吧。对了，有件事情问问你。”
说着，艾莉森又把我往她的马车上拉，她今天出行带着的仍是她自己的专用马车，那辆相对小巧的玫红色双驾四轮厢，刚好够坐两人。她最喜欢拉着别人坐在马车里说话。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克里斯，你这两日碰到奥瓦尔了吗？”
“噢！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有几日没见到她了。上次她托我从拉斐尔夫人那里带来的一顶遮阳帽已经送到了，也一直没见过来取，她去哪了？”
“谁知道呢，那日我和她大吵了一架之后就没遇见她。”
我笑道：“怎么，你找她，想让她向你道歉？”
她瞪大了眼睛，“什么，怎么可能！我想求上帝再也别让我遇见她呢，真是倒霉！”
艾莉森生了气。我们才寒暄了没几句，忽然，我听见有人朝我们小跑了过来，打开帘子一看竟然是辛迪。
“小姐小姐！您快下来，老爷夫人叫你去书房呢！”
“什么事？”
辛迪喘匀了气，望了一眼坐在我身旁的艾莉森，“老爷夫人的事，我可不知道。”
艾莉森推了推我，“那你快去吧，别让你父母着急了。我下次再约你到我家里来坐吧。”
我冲艾莉森抱歉一笑，便跟着辛迪回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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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把一封淡金色的信封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
我道：“这是约瑟的邀请函？”
父亲答道：“一点儿不错。”
我将目光从他满面春风的脸上移开，低头打开手里的函件。
熟悉的鹰首纹，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封是内容更为正式的府上邀约，凯瑟琳夫人邀请我前往约瑟公爵府，并明确指出是为了当年婚约一事，愿意与我当面商谈，时间就在后天。
我拿着那张邀请函看了又看，里面没有出现任何□□族人的姓名，那封邀请函极为简短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或寒暄，仿佛早已明确双方都知道这场会面的内容。
父亲笑道：“不愧是公爵夫人。我倒开始欣赏她的眼光和魄力了。这么快就送来了邀请函，可见她对这门婚约的重视！”
我对说出这番话的父亲微笑，不置可否，将那封邀请函放到腿上。
“父亲，我还没有见到过和我有婚约的那个人，明日拜访公爵府的时候我能见到他吗？”
“噢，这是当然，希尔弗在公爵府一向是深居简出，所以你在舞会上没见到他也正常。不过明天你一定可以见到他，相信我，约瑟的孩子一定是一表人才，不会令你失望的！”
我忽然瞧见母亲坐在书桌旁的沙发上有些坐立不安，非常奇怪。
“父亲，您见过希尔弗？”
他点点头，“见过，在你极小的时候，那时候辛西莉亚夫人也在世。我记得是个顶漂亮的孩子，可惜他的母亲去世得早，这也难怪他性格不爱同人打交道，你要体谅他的难处。”
“可我听朋友说，那个希尔弗不仅是性格孤僻，好像还得了病，所以才从来不见人，您和母亲都不知道这回事吗？”
父亲原本上扬的嘴角失去了弧度，他把嘴抿成一条缝。
“你听谁这样说的？”
“艾莉森。我想她的话并不会是空穴来风。”
父亲和母亲都不言语了，就好像默认了我所说的一切似的。
我感到震惊和不解，我站起身来道：“所以，您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听您和母亲说起过呢？这个人他到底是得了怎样的病，为什么不能见人？”
母亲终于站了起来，像是要拉住我，可我只是看了她一眼，仍继续说了下去：“以及，您和母亲真的决定让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吗？”
“克里斯，你先冷静下来。”母亲道。
“孩子，我从没想到过会有人对你说出这样的话。”父亲也站起身来。至此我们三个人全都立起身来，瞬间为二楼这间本就不宽敞的小书房蒙上了更加压抑紧张的氛围。
“或许，您可以先告诉我这些话是否是真实的，如果您知道的话。”
母亲抓住我的手，“好了克里斯，其实，我和你父亲之前就在考虑是否要告诉你这件事，但是在你实际见到之前，我们都认为传言都是不可信的，一切都可以等到你亲眼所见之后再下定论。”
“传言？什么传言？”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仿佛征求他的许可一般。终于，父亲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告诉她吧。”
我疑惑不解，直到母亲亲口说出接下来的话。
“克里斯，你可能并不知道这些传言，不过既然今日提到了，我们就不再对你隐瞒。和你有婚约的，是当年辛西莉亚夫人的孩子，希尔弗·约瑟。”
“这些我知道的，母亲”
母亲点点头，“人们传言在辛西莉亚夫人去世之后，他似乎遭受了很大的打击，所以，可能精神——或者说性格，噢，没错，应该说性格上有些... ...”
她卡在这里说不下去了，似乎是寻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或者是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向我解释这一切，吞吞吐吐，一句话迟迟讲不利索。
“Anormale。”
最终还是父亲丢出了一个词。
“噢！是的，克里斯。他的性格可能和正常人有一些不同！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辛西莉亚夫人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和你父亲都猜测他如今应当已经恢复了，所以才希望你前去拜访凯瑟琳夫人。”
母亲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难以令人信服一般，终于闭口不再多言。
我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母亲，她避开我的目光。而父亲，他则索性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抱在胸前。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半分钟。直到我勉强扯起嘴角开口，艰难问道。
“我希望您和父亲的意思不是想要说，他是个精神病人？”
父亲马上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边，“克里斯，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这些只不过是传言，我和你一样，都认为这不是真实的。”
可是母亲却把头瞥向了一边，她终于忍不住，用手帕蹭了蹭眼角。
忽然，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立马回过头来看向他，他就在我身边蹲下与我平视，用一种近乎劝导的语气对我开口。
“传言终究是传言，事实究竟是怎样，你明天去拜访一下就知道了。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克里斯，你可以把它当成一次历险——这是踏入公爵府的机会，你要知道多少人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你应当学会珍惜呐！”
我想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望向父亲的眼睛，可我不能这样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我飞快的扫过他那双爬满皱纹的严肃的眼睛，便将视线安放在那张书桌上。
看似循循善诱，可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命令。这桩多年前的婚约是父亲母亲多年来的指望，沉甸甸的，却又虚无缥缈的指望。就像一根颤巍巍又松垮垮的细线，另一头连接着一个触不可及的地方。任凭这么多年过去，这根陈旧的细线倘若没有人去拉动，它就像不存在，然而一旦拉动它，谁也不知道这根线究竟还有多大的力量。
只是对于我来说，这条轻飘飘的线，系住的却是我的未来。
“我知道了，我明天会去拜访公爵府，见到凯瑟琳夫人和希尔弗·约瑟。”我终于直视着父亲，静静说道，我已经彻底厌倦了和他的斗争，一直以来，除了以我的失败告终，不会有任何其他更为体面的结果。
父亲让我回房间为明天的拜访做准备，又叫来了辛迪去取明天要穿的衣服。与辛迪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知道她大约已经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七七八八，在她关切地眼神里，我内心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我颓然走在狭窄的楼梯上。或许换一个角度想，我应该快乐的，因为步入约瑟府，那么就很有可能见到德维特，见到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紫色眼睛的主人。不管我最终是否会嫁给希尔弗，我都渴望见到那双眼睛。而踏入公爵府就是唯一的办法。
只有这样想，我才能在这许多的无力感中，找到一星半点能燃起我希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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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赛琳同我坐在卧房里闲聊。
“话说你那天的舞会怎么样，还从来没听你给我讲讲呢！怎样，你有遇上什么漂亮的少爷吗？”
赛琳懒洋洋的卧在我的床上对我讲话，而我则比她更加懒洋洋十倍。
“有啊，那里全都是。”
她大约能听出来我在敷衍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那就说一个你最喜欢的！告诉我他的名字吧！”
“看来母亲的决定真是对的，果然就不能让你去。你究竟把这件事告诉了多少人？”
她猛地坐起了身，用猫一样的眼睛瞪着我，喊道，“瞧瞧吧！瞧瞧你们多狠心啊！我告诉别人又怎样，我就是要说出来！我难过了好几天你知道吗？快说来让我听听，都有什么人啊？”
赛琳挤来我身边，一定要我讲述我在舞会上的见闻。我被她缠的没有办法，只得告诉她我遇见了德维特。
“你和他跳舞了吗？”
“跳了，他邀请了我。”
“什么！你真的和他跳舞了！德维特邀请你跳舞了？”
我的话像是给了她巨大的震撼，让她简直对我刮目相看。她一边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一定有问题，一定有问题”，一边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仿佛我是摆在橱窗里一个供人观赏的稀罕珍宝。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可以见到德维特！父亲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让你去参加德维特的舞会，还让他邀请你跳舞，我的天哪，他下一步该不会是向你求婚吧！”
“你在说什么呢！”
赛琳在我的房间里大呼小叫，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呢！这不公平！下次我也要去！”
她睁开我的束缚，一把抓起我的手，“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下次就带上我一起去吧！”
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缓缓拨开她的手，叹了口气。
“不会再有下次了，而且，我也不可能嫁给德维特。”
赛琳听到这句话嗤的一声笑了，“怎么，看上去那么失望，你真的想嫁给他呀？”
“再胡说我可叫辛迪把你赶出去了！”
“哎哟,好姐姐！我信口说的。”
我推着赛琳，想把她从我房间请出去。却不料她一个趔趄撞倒了墙边的木架，架子上的东西被撞落一地。
赛琳惊叫一声，却蹲下身来，眼疾手快地拾起一个掉到地上的轻便礼盒。
她抱着那个盒子，“这里面是什么？我能打开么？”
“随你，不过这可不是我的东西，拆了自己系好放回去。”我捡起架子上掉落的其他东西放回原处，扭头就看见赛琳已经把盒子打开，她手里拿着的是奥瓦尔前几日托我为她带的帽子。
“这顶帽子真不错，是谁的呀？”说着她在头上比了比，快步跑到了镜子面前。
“是奥瓦尔托我在拉斐尔太太的店里定做的。她说好到我这里拿，一直没有来。”
“这帽子看起来价值不菲，可不像是她会去定做的。”
“谁知道呢，或许也是送人吧。”
“噢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赛琳将帽子解了下来，放回盒子。“南茜姐姐今天来找你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会被叫去了书房，我叫她进门等你，可她说她不能独自出门太久，所以就先走了。”
“是吗？她来说什么了？”
“她也说到奥瓦尔，问这两日我们有没有见到奥瓦尔，我说没见她到我们这里来。”
我突然有些疑惑。因为我想起来艾莉森今天下午来找我的时候，也问起了这个。
“她找奥瓦尔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问赛琳。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什么也没多问，她看起来像是非常憔悴的样子。对了，我听说她最近要订婚啦？”她又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
“没错。”
“和谁呀？我们见过吗？”
“据说是跟她父亲的一位学徒，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真是稀奇，我看她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要结婚的人，她比我上次看见她还要瘦，那张脸都快要白成一张纸了。”
“她生病了吗？”
“我也这么问她来着，可她说没有，我也就没多问。她是来找你的，没见到你她就直接回去了。”
赛琳的话不禁让我心里一阵怪异。
“她最近是怎么了？”赛琳问。
我摇摇头。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门外传来脚步声，大约是辛迪。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赛琳描述我的感觉，因为有一件事我从没对赛琳讲过，那就是南茜曾经服药险些丧命，不过还好发现的及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南茜与他父亲一样精通药剂，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呢？
辛迪进门传话，说母亲已经在催促赛琳回她自己的房间了，在确认赛琳走后又交给了我过两日拜访公爵府所穿戴的服饰。
“小姐，您也快休息吧。我先去照顾二小姐了。”
“嗯，你去看着赛琳吧，我这就准备睡了。”
我望着床上叠放整齐的新衣，只觉得整日的疲惫都从脚下升起，雾一般浓烈。可当某一个瞬间，那双紫色的眼睛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时，一种无名的期待如风暴一般，不知诞生于何处，却将疲惫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