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四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这在卢瑟瓦尔城是个特殊的日子。
这富饶的临海城市几十年前还只是一个海滨小镇，传说三十多年前以“卢娜尔美人”号为首的大批贵族商船为这一带的居民们带来了全世界各地的珍宝罕物，卢瑟瓦尔逐渐以贸易枢纽名扬举国。商船三四月集中返回，如候鸟般年年如此，可突然间，这位承载着全城人民祝福赞誉的月亮美人却遭遇了海上风暴，迷失在了大海的深处，所有船员随着这艘船一起命丧海底。
噩耗传来的时候正是四月。
人们为了纪念曾带来数不尽香料绸缎，珠宝黄金的卢娜尔美人号，便将四月作为集中贸易买卖的旺季，还原当时卢娜尔美人号返航时的空前盛况。久而久之，四月就成了举城皆知的一年中采购交易的最好时机。
这样一段我未曾目睹的往事却是父亲口中常常提起的少年回忆，它如无法触碰的火苗一般跳跃在我的记忆与梦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片刻的回忆与眼前的喧嚣格格不入。但不论如何，眼前的热闹景象与源源不断钻进我耳朵里的嘈杂声音是毋庸置疑的。我同我的朋友艾莉森，奥瓦尔和南茜乘坐的马车刚驶出蒙莱特街区准备回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声。
“哎哟！真是要命，这是怎么啦？干嘛突然停车！”坐在我对面的奥瓦尔大叫道，差点一头撞进我的怀里，我连忙扶住了她。外面很快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小姐们，前面的马车出事了，两个车擦上了，马受了惊，堵在了道上！”
艾莉森探出头回应：“怎么回事，那快换条路呀！”艾莉森正是我们乘坐的这架华丽四座大马车的主人。
可就这一会的功夫，周围的人马都聚拢了过来，纷纷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连同我们所在的马车在内也被围住了，路被彻底堵死了。
艾莉森放下了手中的羽毛扇，声音里全都是急躁，“就这么一会而怎么都围过来了——出了什么事了这么大阵仗？”她身旁的奥瓦尔附和着，“真讨厌，到底还走不走！”
艾莉森跳下了马车，奥瓦尔从小窗探出头去，脖子伸的长长的，半晌才缩回脑袋惊呼道：“我的天呐，那是公爵府的马车！我认得那样子！”
艾莉森去瞧了一眼便回来了，告诉我们是约瑟的马车和阿尔弗雷德先生的车撞在了一起，却没什么大不了的损失。前者是城里炽手可热的公爵夫人和少爷，后者是卢瑟瓦尔最有名的检察官，所有北上流窜的激进自由党人几乎全部落在他的手里，在卢瑟瓦尔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艾莉森坐稳了身子，拿起扇子道：“少见多怪，两辆马车撞在一起，有什么好堵在这一直看的，人越闲便是越爱凑热闹。”
“没有人受伤吧？”坐在我身边的南茜细声细气地问道。
“没有。”
奥瓦尔把脑袋缩了回来，“这还不简单，要我说——因为一辆马车里坐着的人有德维特少爷，另一辆马车里坐的有阿尔弗雷德先生的女儿里安娜·阿尔弗雷德小姐！”
我饶有兴趣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你当我白瞧这么半天么！这来来往往的人早就议论开了！”
不一会，人群才渐渐稀疏开来，马蹄声又重新响了起来，交通这才开始慢慢恢复成原状。
我忍不住问起，“检察官大人什么时候有了一位小姐？我记得他和他夫人是没有孩子的。”
艾莉森接话道：“你说里安娜·阿尔弗雷德？她是近几个月才被接回来的，原先说是因为生病，在极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国外疗养，不过也有消息说是因为她在很小的时候被绑架过，这才回到了父母这里。”
“真是不幸。”
“有什么不幸？依我看，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且瞧着吧，接下来德维特·约瑟的舞会邀请名录，恐怕要加上一位小姐喽。”
一听到“舞会”这两个字，坐在艾莉森旁边的奥瓦尔马上凑的紧了紧，瞪大眼睛谛听着艾莉森的话。
“我想阿尔弗雷德先生怕不是有意为之，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将自己‘新鲜’回来的女儿送进社交界，这是多好的机会！”
听着她着重强调着“新鲜”，我刻意挤出个狡黠的笑容，“这是你的‘阴谋之论’？”
艾莉森得意地挥了挥手里紫色的羽毛扇，“这是‘真理之论’，你看着吧克里斯！”
奥瓦尔接嘴道：“可她是多美的人啊！她刚才从马车里下来啦，我看到她穿的那身白色连衫裙美极了，大概——”奥瓦尔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大概有点像南茜身上穿的模样，不过有好多漂亮的滚边，要更华丽些。”
南茜被奥瓦尔一指像是吓了一跳，又惊又怯道：“我怎么能同检察官家的小姐作比，快别说了。”
南茜一开口，马车里我们四人倒是安静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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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春集第一天，一同出游是奥瓦尔的主意，因为她说无论如何想要试试艾莉森家里的新马车，而艾莉森倒也爽快，奥瓦尔一求她便答应了。艾莉森是我们我们四人中唯一算得上出身上流社会的淑女。虽然是否真是淑女尚有待商榷，可她交友广泛，所以认识我们几个倒也不足为奇。她身边的奥瓦尔与南茜都是寻常出身，而至于我，大概更特殊些。
我又看着艾莉森，她双唇紧闭，手里轻摇着羽毛扇，那柔弱的扇骨托着袅袅而动的羽毛，天生便不是用来给人扇风使的，充其量拿在手里做个装饰。不仅是扇子，还有艾莉森后背那个精致青白刺绣靠枕，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侧的织毯，挂在马车上的羽毛铃，全是不寻常的样式，大约都是他父亲漂洋过海，从遥远的东方为她带回来的。
我已经多年未仔细瞧这些东西了，望着艾莉森身后的靠枕竟出了神，又想到了父亲口中卢娜尔美人号那悲惨的故事，连马车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清了。直到许久过去，奥瓦尔拍着我的手。
“克里斯！克里斯！”
“你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吗？南茜回去了，她和你说再见你也没听见。”
我连忙睁大眼睛去看南茜，可是她的位置竟真的空了，我从窗边探头只瞧见了她纤弱的白玫瑰一样的背影，感到有些抱歉。“她怎么这么匆忙就回去了？”
奥瓦尔道：“她父亲看管她很严厉，她原本也要订婚了，没事么时间出来和我们一起玩。”
“订婚！和谁？”
“你不知道吗克里斯？南茜前几天就告诉我了，她要订婚了，就是和之前一直追求她的那个小伙子，是她父亲的一个学生，你知道的，她父亲是个药剂老师。”
随后奥瓦尔又若有所思的跟了一句，“不过她自己像是对这门婚事不太满意似的。”说罢她立刻觉出失言，又忙补了句，“哎，谁知道呢！”
我又回望了一眼窗外，已经瞧不见南茜的身影。
“算了，我们何必说她！反正她是不可能去参加那场舞会了，噢！说到舞会——克里斯！你刚才没听见艾莉森说公爵府的舞会吗！”
奥瓦尔兴奋地拍拍艾莉森的胳膊，示意她来介绍这场舞会。艾莉森借着马车空余的空间不耐烦地避了身子，开口道：“前段时间，我父亲一直想在春集期间蒙莱特包下一小块地来，便去找了凯瑟琳夫人谈话。结果让我姐姐那个人知道了，就非要缠着父亲带她一起去公爵府上。”
奥瓦尔兴奋着接嘴，“天呐！我猜对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的姐姐！然后呢？”
“然后就碰上德维特·约瑟那日在，还有阿尔弗雷德小姐也来做客，就说起接下来公爵府要在春集期间办一场舞会。”
“那再然后呢，你们收到邀请函了吗？”
奥瓦尔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嗓门简直堪比清晨站在树枝顶端的云雀。艾莉森盯了一眼她，下眼睑向眼睛中央顶，那是她不耐烦的模样。她像是酝酿着什么，顿了顿才开口。
“还没呢！她这几日在家里急得团团转，生怕德维特忘了有她这么个人。”
我忍不住笑出声。艾莉森有个“厉害”的姐姐，比她大个一两岁，性格火热，尤其热衷于上流交际，不过，若是用艾莉森的话来说她姐姐，那便成了“没有哪家少爷是她不想勾搭的。”
奥瓦尔在一旁虚着声音，眼神飘飘散散，“没关系呀！就是德维特少爷不给你们邀请函，凯瑟琳夫人也必然不会忘了你父亲呀，毕竟她才是公爵府最管用的人。”
艾莉森将手从奥瓦尔那里抽了回来，“我父亲在她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呢！成天拿着钱求她帮忙办事的人多了去，谁知道她能记住几个。”
聊到她的亲姐姐，艾莉森兴味盎然，就像是说起一个自己顶瞧不上的冤家一般不屑。
“不会的，你姐姐那么厉害，肯定能弄到邀请函的。你们要是真的能去德维特少爷的舞会，能不能... ...”奥瓦尔停了下来，只等艾莉森开口询她。
可艾莉森就像只等她自己送上门来似的，她大约早就猜到了奥瓦尔接下来的请求，偏生不开口。
“——你能不能也带上我呀？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去那种舞会呀！艾莉森，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这可说不准，连我能不能去也不知道呢。”
奥瓦尔还想牵着艾莉森的手撒娇，可是说话间，马车已经开到了她家。奥瓦尔不得不下车，可她还是恋恋不舍，她祈求艾莉森向她的姐姐求情。
“好吧，那我去帮你问问好了，不过我姐姐那个人可没有什么好心肠。你快回去吧，我都看到你母亲了。”
艾莉森不停催促着她，奥瓦尔听到艾莉森愿意帮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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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那样子就像是看一个方才跌跌撞撞迎面向自己撞过来，结果狠狠摔了一跤，现下又拍了拍屁股跑走的十岁出头的傻孩子。
当这架宽敞的马车里只剩下我和艾莉森两个人相对而坐时，艾莉森终于对我开了口，“我可真是怕了她了，下次一起出门，你可不要再提议让我带上她了！”
我朝她挤出了个抱歉的笑容，“你会帮她吗，她可一直指望着你呢。”
艾莉森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克里斯！怎么你也问这样的问题？我只当你会帮我打圆场呢！我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去求那个人。公爵府的邀请函早就送到了，只是我刚才没告诉奥瓦尔，省的她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缠着我不放。”
我掩嘴笑了，虽然明知道艾莉森耍了聪明，却不得不为她的先见之明感到赞叹。
或许奥瓦尔的确不应该参加这样的舞会，那种场合能够进去的人都非同一般，可奥瓦尔却总是在我们面前一次次的构想她那不切实际的美梦——她经常说起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遇到一个能够带着她逃离她原本家庭的人，又企盼着舞会成为这一场梦中的冒险最好的开始。
每每听到她热情洋溢地为我们讲述她的企盼，艾莉森不以为意，南茜害羞得一言不发，而我却一遍遍的在心里琢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直以来，我都想方设法让自己远离这些历险般的幻想——只消睁开眼睛瞧瞧：这个社会的阶级划分是那样的明显，而一个阶级有一个阶级应该待的地方，在我告别多年前的上流社会生活之后就渐渐承认了这个道理。平日里大家相处皆是亲和有加，含笑礼待，可越是如此，这种阶级观念便越是深藏在人们心中，熟稔到连挂在嘴边的必要也没有了。
“对了，克里斯，你先别去管奥瓦尔了，我本就要和你说起这场舞会。”
艾莉森放下了摇扇子的手，忽然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怎么了？”我以为她又要同我抱怨什么，可我想错了。
她道：“我姐姐跟我说，她在这次公爵府邀请的名录上，还看到了你的名字。”
她蓝绿色的眼睛就像近在眼前，传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一时间，我不知道她这话指代何意。
而她像是觉出了我的疑惑，重复道：“公爵府的假面舞会邀请了你。”
“这怎么可能。”
她眯起眼睛：“你真的不知道？”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不认识那位凯瑟琳夫人，更不认识你们说的德维特。”
她凑上来的身体向后倒去，“那就奇怪，前两天晚上我姐姐回来，说她瞧见了下周假面舞会的名录，有克里斯·兰纳特这个名字，然后对我说，‘这不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姐吗？’”
艾莉森说这话的时候，慢悠悠的摇着手里的扇子，一如刚才。那平静的口吻全然没有玩笑的意思，我简直不敢相信。“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艾莉森摇摇头，“不可能，她脑子虽然不太好，但是记住别人的名字这一点却是从没出过错的。你真的不认识德维特？或许他却认识你呢？从前你父亲可是——”
我连忙打断艾莉森的话，“别猜了，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往昔的一切在脑海里飞速转动。马车里忽而安静了下来，艾莉森知道我不喜欢谈论从前，便只顾盯着窗外摇着扇子，一句也不多说了。
毕竟这样多年过去了，从天堂跌入泥土的那一天起，我过往的生活与记忆就像倾颓的城堡一般土崩瓦解。而约瑟这个名字更是被藏在记忆深处，是不堪触碰的一纸旧梦。
如今旧梦早已醒了散了，可我没料到新的梦却又来了。那时的我不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一场我多年前下定决心遗忘的上流社会浮华美梦与冒险旅途，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拉开序幕，预备改写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