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
张辰宿放学回到家,听说隔壁一家搬走了。
他边装模做样拿出书本,准备写作业,边竖起耳朵听爸妈说话。
声音逐渐小下去了,他还没捕捉到关键信息,按捺不住,冲着屋外的刘向沿问:“妈,搬去哪了?”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刘向沿声音传来,“好好写作业,竖式计算再错我打你屁股。”
张辰宿不死心,跑出去抓住她拿着锅铲的手臂:“搬去哪儿了?”
刘向沿手一抬,又把他往外一推:“搬去人家老家了。”
“老家在哪?”
“安徽。”
张辰宿不说话了,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心里在滴血,因为那家人的孩子还欠他钱呐!
人生第一次被骗钱,金额高达五毛,相当于夏天的一根冰棍,或者放学回家路上的一袋零食,就这么飞了。
张辰宿气不过,晚上多吃了个馒头泄愤。
又过了一个月,他从小院里另一个小男孩那里得知,新邻居要来了。
小男孩模仿他家大人的语气:“一小升学率高,住这好啊,离得近。”
张辰宿蹲在地上扇牌,一低头露出头上一个旋,“男的女的?”
“不知道。”
院子里分为两派势力,男孩一派,女孩一派,女生本来就比男生多,之前还走了一个,形势很不容乐观。
张辰宿迎着日光,眯起眼睛看向他家旁边的那扇大门,说:“最好来个男的,给秋芬儿定娃娃亲。”
他几乎是咬着耳朵说的这句话,可不敢让他妈听见了,要打他屁股打烂。
说完一起咯咯笑。
就这么等啊等,盼了好久那扇门也没动静。
白天上学,放了学他就透过门缝往里看看。他特烦他妹妹,四岁大的一个小人,整天就知道哭,最好给她配个丑八怪。
过去太久,他都快把这事忘了。
有天他手里端着碗饭,看向院子里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的大槐树,心生一计。
他当然知道站得高看得远,只是之前爬上去他都是背向院子看外面,这次他决定往邻居家看看。
嘴里叼着饭碗,不到十岁的男孩子,身体轻盈,手脚有力,一溜烟就上了树。
他右手接住碗,背靠树干,双腿悬空,直起脖子往里看。
门内的坝子里东西似乎比之前多,但没人走动。
身在高处,像俯瞰众生的王一样。他胆子大起来,左手握成一个圈放到嘴边:“里面的人听着......”
还给自己配上回音:“面的人听着,的人听着,人听着,听着.......”
说完自己先笑了,觉得比这碗什么都煮在一起糊弄人的饭有意思多了,继续自娱自乐:“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被包围了,围了......”
又不知道喊了几声别的什么,喊完浑身舒畅,才低头继续跟手里的饭碗作斗争。
他夹起一筷子,在透过树叶的光线下瞧着水煮菜盖饭里都有什么东西,“白菜和胡萝卜。”
送进嘴里再夹一筷子,盯着看了两秒,他不认识,“反正什么青菜。”
再夹一筷子,“中午的土豆。”
再夹,“几百年前的咸菜。”
一筷子一筷子菜塞在嘴里咽不下去,张辰宿拍拍胸口给自己顺顺气。
就在觉得自己要被噎死,直翻白眼的时候,邻居家大门响了一声。
张辰宿一惊,一口气顺下去了,一大口菜也咽下去了,同时往下掉的还有他手里的碗,瓷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盖住了姑娘开门的声音。
视线从碎掉的碗上移到她脸上。
哦,不是男生,更不是丑八怪,是扎着辫子,看起来既聪明又可爱,不会骗他钱的小仙女。
然而他的想法只维持了一个多月。
虽然周到的确不骗他钱,但别的是一点没消停过,堪比江湖骗子。
她手里拿了块面包,趴在窗台上和张辰宿说话,面包屑掉落在窗台上,吸引来了一只蚂蚁。
周到指指这只蚂蚁,开始卖关子:“张辰宿,看见这只蚂蚁了吗?”蚂蚁用触角碰碰面包屑,重复几次后走了。
“看见了,它要回去报信。”
周到没想到他这么聪明,连报信都知道,于是拿走面包屑,怕拿不干净还用手抹了抹。
张辰宿急了:“你这样别的蚂蚁会觉得它报假信。”
“那你知道它的后果是什么吗?”
张辰宿摇头,满脸好奇,“是什么!?”
周到咬了口面包,随口胡诌:“会被严刑拷打!”
“怎么打?”
周到说:“绑起来打。”
他刨根问底:“像审犯人那样吗?”
“是。”
“啊!再多说点。”
周到笑得肚子疼,面包屑又抖落了一窗台,笑完了,直起腰骂他:“傻瓜,多看点书吧。”
张辰宿莫名其妙被嘲笑一通,要来打她。
周到转身就跑,鞋带早松了她不知道,脚一抬就摔了。
脑袋上火辣辣得疼,哭地震天响。
张辰宿就是在家受不了张秋收的哭声才来周到家的,这会儿听见哭声觉得脑袋疼,“哭哭哭,就知道哭。”
于是两个人吵架了,谁也不肯低头,几天不说话。
后来两家大人出面干涉,都是邻居,弄得不和睦像什么话。
刘向沿指着张辰宿,命令他:“叫妹妹,两个人就算和好了。”
周元厉指着周到:“以后叫他哥哥,比你大,怎么能直接叫他名字。”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互相不看对方。
其实心里的气早消了,周到额头上的擦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但问题是谁先开口。
僵持半天,眼见刘向沿拿着衣架过来了,张辰宿心一横,心想我是为了能吃你家的饭才被迫叫你妹妹的,可没有一点真心实意,你别自作多情。
于是他伸出右手:“周到妹妹。”
周到和他握手:“张辰宿哥哥。”
12岁
初中升学,他们都进了一中,还在一个班。
第一次月考结束,张秋收看着她哥的数学试卷,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哥哥真了不起,“哇”一声:“哥哥,你怎么可以考的比100都高?”
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做到的,张辰宿把卷子一扯塞进书包,臭屁起来,“不告诉你。”
于是她去问周到,一看试卷,比她哥还高,分数那栏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150”。
回去在饭桌上认真发问:“你为什么考不过到到姐?”
张辰宿咬着筷子,闻言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精准接住,边嚼边说:“因为你哥我这次没发力。”
又一次考试,张秋收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他卷子上的“142”,比他本人还着急:“你什么时候发力呀?”
张辰宿把卷子揉成一团,起身走了,“话真多,算术题会做了吗,错了打你屁股。”
那年暑假很热很热,热到他们在地上铺上凉席,外面骄阳烤地叶子打卷,整个世界都在午睡,但他们不睡。他们喜欢没有大人管束的时间,好像他们就是房子的主人。
周到切西瓜,张辰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果汁,脱了鞋袜坐在凉席上,做数独,下棋。
象棋,斗兽棋,五子棋,他们都喜欢。
下到太阳西沉,从窗户溜进来一抹红色残阳,空气里细小的尘埃飞舞,这时候会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抬头很恍惚,不记得是上午还是下午。
周元厉会喊他们出去走走,于是他们赶着日落的最后一丝暮色,走在空旷,悠长的老街上。
18岁
去大学报道的前一周,周到和张辰宿去了张家界玩。
明明知道自己恐高,周到却说要给自己的大学生活壮胆,况且来都来了,一定要试一次缆车。
发动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周到觉得不过如此,直到在半空中往下一看,眼下是崇山峻岭,自己如在云端。
周到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似乎踩不实,一下腿脚发软。
她捂住眼睛,觉得有些耳鸣:“怎么这么高。”
张辰宿说:“你别往下看,拉着我。”
周到双手抱住他胳膊,眼睛一点不敢乱瞟,盯着自己挎包上挂着的小熊玩偶,还不忘提醒他:“你多拍点照。”
张辰宿把摄像头面向她:“拍点你。”又“嘶”一口气,“我让你拉着我,没让你掐我。”
“哦哦哦。”周到松开一点。
他一点不懂恐高是什么感觉,但周到给她描述过,一到高处,那种感觉好像有人推着她到边缘,逼着自己跳下去,每一秒都在跌落的边缘。
她一言不发,看起来呆呆的,跟平时一点不一样。
张辰宿在徐徐上升中俯瞰脚底巍峨的巨石,看如原始森林一样密布的藤蔓和大树,会觉得天下如此之小。
大自然给了他力量,高中毕业生的身份给了他底气。
张辰宿靠近她微微弯曲的指尖,他在一千多米的高空上咽了咽口水,才说:“你怕的话我拉你手。”
然后握住。
女孩子的手真软啊,握着像握了个棉花糖,他一点不敢用力,只敢虚虚托着。
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心出了汗,黏黏腻腻的。
皮肤的接触似乎会传递感受,他好像也跟着恐高,心脏怦怦跳,下一秒要和她一起跌落进盘山公路。
“你,好点没有?”他看一眼她,一动不敢动。
周到握的紧了紧,还在说大话:“我一点不怕。”
张辰宿记住了这句话,下了索道要拉着她走玻璃栈道,周到刚从腿软中缓过神,抱着栏杆死也不去。
他问她:“你怕不怕?”
周到快哭了,上玻璃栈道对她来说就是玩命,赶紧认怂:“我怕,我怕死了。”
张辰宿还有点失望,她但凡胆子再大一点就好了,就大一点点。
他们去了天门山最高处,看了一场漂亮的云海。因为天气很好,没有在天门洞看到天门吐雾的景象,但视野尤其清晰。
步行999个台阶下了山,张辰宿问她:“玩得开心吗?”
周到满血复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没上玻璃栈道有点遗憾。”
张辰宿挑个眉,背着包转身就走,“那我们明天上去。我保证。”
周到在后面追他:“我不,我乱说的!我错了!”
23岁
学校举办研究生新生舞会,周到所在的组里氛围特别好,她一个师姐和艺术学院的同学认识,直接带着她们一行人去了服装室,任由她们挑选裙子和鞋子。
这种舞会都有联谊的性质,导师们也不管他们,师姐叮嘱道:“都给我打扮起来,万一有看对眼的呢。”
她给周到选了条白色拖尾长裙,周到对着全身镜往身上比了比,问:“还有别的吗?”
“那这个?”
周到一瞧,露背的,于是还是选了上一个。
张辰宿发来消息:【请问你表演什么节目?】
周到打字:【唱歌。】
张辰宿在一场会议上,差点没憋住笑。
理了理领带敛下表情,又觉得挺好。她是知道怎么发挥自己短处的,觊觎她的人有点多,不用他出手单靠她一举之力都能赶跑一半人,还挺省心。
于是说:【你很有唱歌天赋,大胆唱,喊着嗓子唱。】
周到又不傻,她又不独唱,是最后的大合唱,在里面对个嘴型凑个人头而已。
唱完大家一起跳舞,姑娘们都很敢于展示自己,裙子有露肩的,有露背的,难得放松一次。
周到玩饿了,开始拖着裙摆流连于甜品台。
走着走着遇到股阻力,回头一看,有人不小心踩在了她的裙尾上。
是谈景和,她对他已经有了印象,喊他名字他没听见。
再大声喊了一声,他愕然回头,对上周到佯装怒气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周到觉得他有些经不起吓,她又不是真的生气,连忙换了副语气:“你踩着公主的裙子了。”
谈景和马上移开,鞠了个躬,借着台阶就下:“对不起公主。”
周到摆摆手:“公主原谅你了。”
他再转一圈回来,瞧见他这师姐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凳子有些矮,她几乎是半蹲着,和她一身优雅的行头格格不入,觉得有些好笑。
再一看,她似乎觉得冷,双手手臂缩在另一只袖子里,裙子的长袖是薄薄一层纱,整个人抱着手臂和另一个人说话。
话语间断中,他走过去问:“师姐,你不是公主吗?”意思是公主可不会这样不顾形象抱着手臂。
周到抬起头,笑答:“我是东北来的公主。”
是穿着花袄抱着手臂的东北人那样吗?他觉得真有意思,拿着衣服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谈景和找来找去,最后透过玻璃门,看见她站在室外的栏杆处打电话。
觉得冷还去室外,他敲敲栏杆吸引她注意,把衣服递到她面前。
周到从电话里回过神,明白他意思,接过衣服说了句“谢谢。”
张辰宿问:“谁啊?”
周到看着人远去的背影,转过身答:“一个师弟。”手臂倚到了铁栏杆,冷地她缩了一下。
“我刚说到哪了?”
周到抱着衣服,提醒他:“说到你期末来给我过生日。”说完又道:“现在说这个好早哦。”
张辰宿说:“不早,提前预定,抢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