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到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周围一切失焦，只看见他站在最尽头，一身咖色长风衣，目光沉沉。
周到意识到他视线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他看着两人并肩而立，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蹿起。
在三个人的定格画面里，他先一步而行，走出几步反手拉上推车。
风掀起他的衣服一角，车轮在他身后碾过地面，声响规律，像某种序曲前奏。
他沿着五颜六色的竖排饮料陈列柜向前，穿过旁边一排排高而整齐的货架。
离人还有两米的距离，他突然站定，手腕一用力，推车方向倒转一百八十度甩在他前方。
两个推车头部相抵，他们呈现一种极为对称的站位，连姿势都一模一样。
他看着谈景和藏匿于镜片之后的目光，多了历经世事后的游刃有余。
起码他刚才走来一路，谈景和面上仍没显山露水，还在等他先开口。
空气在此刻凝固，良久，他看见周到的一只手搭上了他推车的边沿，然后听见她问：“你怎么在这？”
张辰宿微微抬眼，平静陈述事实：“给你儿子买吃的。”
他终于看见对面的人眼神有了点变化，但很快又隐了下去，以一种面上的惊讶偏头看一眼周到，笑问：“师姐，你连男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孩子？”
周到解释：“我的狗狗。”
“哦，我说呢。”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又移回来，重新回到他脸上，像是才看见面前的人一样，诧异一声，“这位是？”
“朋友。”周到这回双手搭上了推车车沿，想了想还是说，“你们之前见过。”
他目光仍直视，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张辰宿眼眸低垂，话轻飘飘的，内容却是直截了当，“羽毛球比赛，视频里你坐周到后边，后来想给她过生日，都是你。”
谈景和笑一声：“都多久了，谁记得。”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上次蛋糕都买了，是吧？”
他脸色看不出异样。
气氛冷到北极，周到觉得有必要打断面前这两个人的对话，她仰起头：“张辰宿，你刚才不是说小狗在医院吗，我跟你去看看吧。”
张辰宿沉默片刻，最终还算配合：“那是得抓紧去看看。”
谈景和双手揣进兜里，“怎么了，严不严重？”
张辰宿敛眸，语气已经多了两分不耐烦：“那不是得去了才知道？”
他低下头看向她：“哪些是你的？”
“啊？”她没明白。
他扬扬下巴，看向谈景和推车里的东西，又问了一遍：“哪些是你的？”
“哦。”
周到赶紧伸手把最上层的榴莲千层先拿出来抱在怀里，再伸手的时候，张辰宿抽出她怀里的东西，放进自己的推车。
周到一一把东西换过去，大多数都是她买的，等移到最后，车里只剩了最后三样。
她迟疑的片刻，谈景和已经帮她把最后一样放了进去。
张辰宿问：“没了吧？”
“没了。”周到转向谈景和，露出个笑容，“那我们先走了。”
谈景和出声打断，话里带笑：“师姐，要严重的话记得在手机上跟我说一声，我有空也可以来看看。”
安静了两秒，周到才回答：“应该不用。”
张辰宿双手握住推车把手，往后一拉，大踏步转身就走。
周到便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旁边。
他脚步飞快，穿过冷藏区，穿过最后的散装零食区，临了突然停下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周到摇摇头。
推车最上层全是她的东西，她视线下瞥，最下层是一提茶饮料，旁边是一个袋子，像是鸡胸肉一类的。
眼见他直奔收银处，周到怕他忘了，拦住他：“不是说买狗粮吗？”
他在原地站定一瞬，方才回头：“你觉得我们三个人刚才说的有真话吗？”
她一副知错的表情，让他瞬间没了脾气，“在外面等我。”
周到站在收银红线外，看他在自助付款机前站定，一一拿出东西扫码。
他隐匿在人堆里，重复性扫码的动作让她逐渐走神，这是段漫长的时间，他渐渐模糊为一团咖色。
她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
二十三岁生日，她刚考完试，站在校门口等他。
他从蒙蒙白雾里走来，拉着她往前走，把身后站着的人甩在后面。
那时她走在他旁边，雾气缭绕像跑进了仙境，视线所及只有眼前的人。
她哈出的白气很快和空气融为一体，欢快地问：“你是Darcy吗？”
他把她手揣进自己大衣兜里，“不是，我是来给馋嘴猫送蛋糕的快递员。”
咖色的一团逐渐清晰，是他提着袋子，一手一个结完账朝她走来。
周到想伸手去拿离自己近的那个，张辰宿手往后一躲：“重。”
似乎是刚才太凶了，机械性扫码的动作让他有了冷静思考的时间，微皱的眉头终于放松，用似叹似怨的语气问她：“我出个差，你都跟人发展到一起逛超市了？”
“没有，我没主动提。”
“他这是要出轨？”
周到：“......”
“他分手了。”
“周到。”他面色严肃，“他这个人没以前实在了，今天看在他是你同门的份上我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以后就不一定了。”
周到似懂非懂一样，点点头。
在和他往地下一楼停车场去的路上，隐约听到阵淅沥的雨声 。
她不确定地问：“下雨了？”
电梯下降，张辰宿盯着数字，看到一瞬变化为“-1”，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听到她说她没主动提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原谅她了一万次，但此刻心情又回到谷底。
“看来你和他逛得挺久。”
电梯门打开，他听到她说：“晚饭是在这吃的。”
张辰宿先一步出去，留给她一句：“下午就下了。”
一路上没人说话，车驶出车库，破开密集雨线。
雨夜显得这座城市格外炫目，柏油路被冲得发亮，车灯在雨中像两只光之触手。
她坐在副驾，偏头看窗玻璃上的一汩汩水柱，雨滴砸上去四散飞溅，似乎要穿破进车内。
张辰宿看她把其中一个购物袋抱在怀里，捏起其中一个袋子又放下，犹犹豫豫，最后像下定决心一样，开口问：“张辰宿，你吃不吃这个糖？”
他看着远处的团团霓虹，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自己真好哄，在她面前自己就是这么没出息。
她主动说句和问题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他都觉得是在道歉。
“什么糖？”
她眼里闪过一抹欣喜：“榴莲糖。”
“关着窗呢，熏入味了车你洗？”
她本来都要撕开包装袋了，闻言手又放了下去。
张辰宿这次叹出声了：“吃。”
周到疑惑地看着他。
“不要你洗车，我吃。”
“真吃？”
“真吃。”
她拆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颗，张辰宿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提醒她：“别跟我说，你打算让我现场长第三只手出来。”
周到一言不发，捏着糖纸的两端，转了好几圈后糖纸剥离，她伸长手臂送到他嘴边。
他一张嘴，上下牙齿咬住，嘴唇碰到她指腹，周到一瞬收回。
这个味道因人而异。
两个人就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吃完了两颗榴莲糖。
再抬头时，周到意识到这是去他家的路，还有几百米就到了。
她睁大双眼：“我去你家？”
张辰宿呼出的气息都有榴莲味：“嗯。”
“不送我回家吗？”
“大雨天的，你就舍得我跑来跑去？”
他估计她在心里想：不是有车吗，怎么就算跑来跑去了。
但她重新直视前方，最终没说话，算是默认。
车开进车库，他们前后上楼。
周到落在他后面，边换鞋边看他开冰箱腾东西。
她趿着上次张秋收穿的那双女款拖鞋，路过冰箱的时候看了一眼，双开门冰箱里空空如也，看起来他就是去囤货的。
结果自己没买多少，倒是全让她的占了。
需要冷藏和冷冻的东西整理完，张辰宿把剩下的诸如零食一类放到茶几上，顺手拿了颗糖走。
雨还在刷刷下着，他去卧室检查窗户有没有关好，回来时又撕开一颗榴莲糖放进嘴里。
周到从窝里找出发财，它这个阶段正在换牙，嘴里咬着磨牙玩具。
刚把它抱着靠近张辰宿，它张着嘴猛喘气几口，不安地在周到怀里蹭来蹭去，最后一溜烟挣脱周到怀抱往主卧跑。
“它怎么了？”张辰宿问。
周到猜测：“应该是嫌你臭。”
张辰宿软糖嚼到一半，突然想到这是谈景和最后放进推车里的那袋，问：“不会他还记得你喜欢吃榴莲糖吧？”
周到也才想起这事，略微卡顿地点点头。
张辰宿咀嚼动作一瞬僵住，呼出一口气：“真难吃。”
周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也没见你嘴停下呢。”
张辰宿：“......”
雨夹杂着风敲打玻璃窗，城市在雨中倾覆。
“我想洗澡。”周到指指卫生间，“但我没衣服。”
“过来。”
周到跟着他进了主卧，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衣柜。
那个把东西胡乱塞进行李箱的张辰宿不复存在，开放式衣帽间里，各式衣服分类整齐地挂着，隐隐有股香气。
但他并不是过分规矩的人，最多的衣服还是随意的休闲装。
周到以为他要随便选一件他的衣服，没想到他从某个柜子里拿出一个还未拆封的袋子：“新的。”
“哦。”她双手接过，隔着袋子看了眼，是浴袍。
合上门，她握着门把手的手一滞。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打了个反锁。
热水一开，水汽缭绕。
上次张秋收在，她没觉得不自在，这次两个人单独待一起，她洗澡的水声都小了一点。
柑橘味的泡沫自肩膀冲刷而下，周到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浴袍在腰间打了个结。
门一打开，微凉的空气侵袭而入，周到呼吸了口新鲜空气，去茶几上拿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十点不到。
榴莲味还没散去，但并不难闻，落雨的原因，空气清凉湿润。
主卧的水声停止，周到站在客厅无所适从，生起一股和异性共处一室的尴尬感。
她看见沙发扶手处放了两本书，两步走过去拿起来随手翻看。
一本是财经杂志，她竟然不知道张辰宿还会订阅这个。
周到看了眼封面，又去看下面那本。
是一本绘本，鲜艳亮丽的构图和童真的笔触又一次刷新了周到对他的认知。
她扑哧一笑，正好卧室有向门口的脚步声传来，她抬起下巴冲将要出来的人道：“你几岁啊，还......”
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她音量不知道高了几个档次的声音：“你你你你你......”
周到手指着眼前那个腰间只围了一条白色浴巾的男人，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面前要是有面镜子，会第一次知道自己眼睛能睁这么大。
和她上次幻想的一样，张辰宿全身上下只一条浴巾，额前发丝湿润，一缕一缕服帖地垂落，跟他整个人的模样一样慵懒。
她看见他窄瘦紧实的腰腹上块块肌肉，再往下隐约可见人鱼线，肤色并不是常年不晒太阳的白色，而是介于白色和小麦色之间的健康色泽。
周到觉得自己审美神经被人用指尖狠狠拨动。
她要是再年轻十岁，一定会秉承着有福同享的观念拿出手机拍张照发给姐妹们。
看她还以一种受到惊吓后随时准备跑的诡异姿势站在原地，他一脸淡定地往客厅走，连声音都沾了几分潮湿：“大惊小怪干什么？”
周到以一种要和他保持距离的心态，像螃蟹一样往右边平移了几步。
她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大脑宕机了，敲敲脑门想了半天，终于诚恳发问：“这不是......快冬天了吗？”
他若无其事：“我不怕冷。”
他移一步，她也移一步，始终和他保持相等的间距。
雨势又大起来，在安静的室内听起来，像要掀翻整个世界。
她梗着脖子：“你上次不是都好好地穿着衣服吗？”这次发什么疯。
他终于来到沙发前，这回转过身来直面着她，结实的胸前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随他呼吸的起伏而显得亮晶晶的。
然后她看着一滴水沿着他锁骨滚落而下。
周到这一刻在心底骂了句。
他笑了一声，语不惊人死不休，“上次秋收在，能一样吗？”
周到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脱口而出打断他：“你正常点说话。”
什么叫上次张秋收在。
她用手指指着他，一副审判罪人的样子，偏偏说话结巴起来：“我还在呢，你你你不得注意点。”
张辰宿拿起沙发上散作一团的衣服，睨她一眼，把刚学到的话还她：“那也没见你眼睛移开呢。”
周到如梦初醒，一秒举起杂志挡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