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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种快乐

    店内有供人坐的小沙发和圆桌,上面摆着一簇小雏菊,人手手边一杯奶茶。

    周到提着包坐到一个靠墙的沙发上,虞畅拉开她对面的凳子坐下。

    相顾无言了几秒,虞畅率先开口:“先对你说个谢谢吧,谢谢你那天送我回家。”

    周到客气地笑两声:“不用客气,其实主要是张辰宿帮的忙。”

    “才不是呢。”虞畅翻了个白眼,“他应该想把我扔进河里去。”

    服务员把两个人的奶茶送过来,周到点的是酒酿芋圆,小料加了麻薯。

    她把吸管纸撕开,轻轻把吸管插进去,却放到一边,抬眼看着虞畅,等她开口。

    她扬扬手机,扣着手机的五指上美甲亮晶晶的:“你是看见了是吧?”

    “你还记得啊?”周到问。

    她那天醉成那样,换做是周到早断片了。

    虞畅点点头:“有点印象,好像是你把我手机拿走了,问我密码?”

    她将手机解锁,点进相册将那天周到见过的照片翻了出来,轻推到周到面前。

    “像吧?”

    周到这次低头仔细看了看。

    七八分相似,薄嘴唇,高鼻梁,都是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是沉稳内敛的长相。

    唯有不同的是,他眼尾更狭长,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周到脑海里冒出了一个词:薄情。

    她手轻放在桌面,语气尽量轻松:“不是要讲故事吗?我准备好了。”

    虞畅默然几秒,嘴角含笑,轻轻启唇:“行啊。”

    她又补充,这回敛下笑容,神情有丝惘然:“这可能得换一种口吻。”

    虞畅是从朋友口中得知他结婚了。

    那是2020年11月,疫情泛滥,虞畅困居美国,正为琐事焦头烂额。

    一年前ster签的一名设计师被指控抄袭,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借用了别人设计的图案,并用到了某个摆件系列的衣服上。

    ster败诉并公开道歉,但污水一沾上就再也洗不掉了。

    一时间,CM非原创、抵制外国货的话题满天飞,其中多少是对家搞鬼而多少是落井下石已经无从知晓,当年总营收极其惨淡。

    年尾,他向虞畅提了分手。

    虞畅无暇顾及,只说等忙完这段时间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天不渡己,人只能自救,她大刀阔斧改革,将公司推上全品类衍生品这条路。

    翻过年11月,危机还没渡过,她在美国出差的一个夜晚,好友发来消息,句子断地七零八落,斟酌再斟酌,最终话只说了一半。

    有个挺重要的人,结婚了,你要不然,先猜猜是谁。

    虞畅回:【关我屁事。】

    那边“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又闪,最后停了。

    虞畅电话打过去:“谁啊,我马上开会,交份子钱的话你给我带一份去。”

    那边沉默完还是沉默,虞畅都能听见嘴皮张开又合上的粘连声。

    安静地太久,太过反常。

    握着手机的手在凛冽寒风中僵住了。

    “总不能是他吧?”她尾音带笑,语气还是不可置信。

    那边总算出声,喉咙梗塞地喊她:“畅姐。”

    这样的回应令她心中轰然。

    她仰头看天,沉寂月色,别无二致。

    尖锐出声以作确认:“是他吗?”

    电话那边带了哭腔:“我们刚知道,没人敢跟你说。”

    她掐了通话,思绪千丝万缕,找不到头。

    脑海里从头过了好几遍通话内容,终于想起来要给他打电话。

    手指冻成了枯木,她直直地戳进通讯录,打过去,才想起来把她拉黑了。

    发微信,还是一样。

    下班的人潮汹涌,她咬着唇蹲在地上,想起来给爸妈打电话。

    所有人都知道,都瞒着她,她一点一点地接收信息,思绪的通道狭窄,她接收又吐了出去。

    她在银霜一样的地板上踱步,边踱步边回想,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这一年来她太忙了,忙到没时间解决分手原因。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21年她终于回国,一切成了定局。

    她是前女友,没资格也不是她的作风跑去人家家里质问。

    但在一次聚会上和他打过一个短暂的照面。

    狭长幽暗的走廊,他们面对面相碰。

    他走近了才抬一抬眼皮,眼神游移地瞟她一眼,像是才瞧见,寒暄的问句十分多余:“回来了?”

    为什么提分手,为什么一声不响结婚,什么时候认识的等等问题交织在一起,她忽然觉得无比沉重又冗杂,像她一团糟的生活,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最后只说:“你好像就是这么个人。”

    人已经走远了。

    虞畅迷恋他的冷漠绝情,对人对事从不手软,可是又忘了,这样的人最不值得付诸真心。

    见了这么一面就像打开了酒瓶盖子,烟鬼犯烟瘾,醉鬼噬酒精。

    她爸妈那段时间给她介绍了许多男生。

    恰逢公司情况好转,利益使人俯首称臣,许多人前仆后继,她行径恶劣地将对方戏弄一番,高高在上地看他们揣摩她的心思,用尽气力讨好她而不得。

    张辰宿答应了父母的安排和她吃饭,自然也没幸免。

    后来贝萨有联名意向,她对这个品牌做调研,才得知竟是同一个人。

    那天她拿着初步的策划书去见张辰宿,办公室里助理接了杯水给她,让她稍等人马上到。

    她心里捏了一把汗,之前放他鸽子晾他一晚上的事,他该不会故技重施也用在她身上吧?

    但他没有,分针指到12,准时到了。

    他推开玻璃门,欣长的身段,相似的样貌,连腕表都是一个牌子。

    什么创业者和混吃等死的公子哥是同一个人,从而令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话。

    她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却还真没见过长得这么像的人。

    虞畅失神一瞬,喉咙口发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手掌反撑在办公桌边沿,戒备又惊奇地打量他,无措地想抬手撩头发。

    小拇指带起了水杯把手,水泼洒而出,杯子碎了一地。

    她胡乱地丢下手里的文件,失态地夺门而出。

    助理听见动静,赶进去收拾残局。

    等里面说话声玻璃碎片声小了些,她又平复心绪重新进去。

    这回目光直直撞进他的眼里。

    她竟然失落一瞬,还是不像的,眼神太不一样。

    他交代助理把垃圾封存好,写上提示内有玻璃的纸条,又转而问虞畅:“没事吧?”

    随口的一句话。

    看吧,虞畅那时想,她没看错,这人温柔得多了。

    不像,差了点意思。

    但她还是扯出一个笑,问:“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张辰宿没回答,拿起沾湿了一角的资料,公事公办道:“我看了会找人联系你。”

    “我还以为你会因为生气直接拒绝呢。”

    “生意是生意,其他事另说,比如你刚才发出的吃饭邀请,我一定会放你鸽子。”

    虞畅笑了,真有意思,这才是他。

    周到双手扣着奶茶瓶身,淡淡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语气不急不缓,青山一样的眉眼,氤氲起了蒙蒙雾气。

    她没作提问,虞畅讲多少,她就听多少。

    讲到这里,虞畅突然停了,从无休无止的思绪漩涡中脱离出来,又恢复了她常用来示人的面具,笑问她:“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周到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听众,她提不出什么问题,只想用很浅薄的语言安慰她“过去了就过去了”。

    她甚至都没想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只提了个跟故事无关的问题:“为什么讲给我听?”

    “本来想讲给张辰宿的,毕竟同病相怜,他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但他肯定不想见我。”她歪了歪头,调笑的语气,“所以就随机找个人讲讲吧,说不定你以后能懂我。”

    “说不定。”她又重复一句。

    她补充:“忘了告诉你,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我出生多久就认识他多久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虞畅凑近了看她。

    视线交错,周到也不知道是谁眼里先闪了泪光。

    “我会觉得你在可怜我,可别了。”她兀自笑起来,冲周到眨一下眼,“他都能在利益和更大的利益中间选择后者,我也可以啊。”

    她说得无比轻松,却在无意间把自己也划为了利益。

    人生南北多歧路,此去经年,不过大梦一场空。

    “你是他初恋吗?”

    虞畅摇头:“不是,我眼看着他谈了好几个女朋友,最后靠努力,我也总算成了他女朋友之一。”

    努力,周到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词,脑海里闪过她最初对虞畅的印象:她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只要努力都会得到。

    她想到她那天蹲下来给她消毒,又离开得悄无声息,突然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可能不会了吧。爷爷最近身体不好,想家,我准备陪他回趟美国,也打算在那里散散心。”她灵光一闪,“说不定遇到我的真命天子呢。”

    她又想到种可能:“不会又遇到和他长得很像的人吧?”

    她怅惘道:“那我还真倒霉。”

    听者比讲故事的人似乎更入戏。

    周到鼻子一酸:“肯定不会了......”

    给时间一点时间,用时间稀释时间,在一个平淡非常的日子,他会只是她脑海中的一粟。

    最后,虞畅站起身,玩笑似的问她:“你不会把我那天喝醉的丑样子说出去吧?”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摔了个狗吃屎的事情也说出去。”

    周到笑着做保证。

    茶凉言尽,她们走出商场,空气中有糖炒栗子的香味。

    周到背倚一棵梧桐树冲她招手道别,叶子青黄,暮色苍苍。

    蓉城绵长的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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