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周礼眼下正在褚宅给芸娘和褚安问诊号脉,医馆里只剩下一位年轻的李大夫,他外出出诊给人正骨才归,韩瑛和周小北等了他半天。

    他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赵掌柜给医馆里仅存的两位郎中都涨了月钱。

    赵掌柜十分清楚,像韩瑛、周小北这种打杂的伙计进进出出多少个都无所谓,大夫可是有真本事的,他们才是整个妙手回春堂的主心骨。

    李大夫握住周小北的胳膊,来回晃了晃,咔嚓一下,趁其不备就把胳膊给他接上了。

    周小北哇哇大叫,疼得直冒汗。

    李大夫白他一眼:“这医道十三科,我最拿手的便是骨科,你能落到我手里算是你洪福齐天,喊什么呀。”

    “你没事儿吧?”韩瑛跟周小北并排坐在一起,侧过身子问他。

    她脸色极差,脖子上红痕明显,手臂垂放着,手上的伤还没处理,砂锅碎片依旧扎在肉里,不过已经不再淌血了。

    周小北表情难看,“我浑身骨头疼……”

    “你那是墩的,”李大夫接过话,取了些纱布和一把镊子,走到韩瑛面前,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刚才给你摸过了,骨头好着呢,一根没断,挫伤皮外伤修养几日别沾脏水,没什么大碍。”

    韩瑛听完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对不起,”韩瑛颇为无奈懊悔地同周小北说,“谢谢你今天你帮我。”

    无论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周小北都已经因她受了十分严重的伤,孔二蛋那一下抱摔若是赶得寸,眼下这个小孩就已经瘫痪了。

    周小北还在适应新接上的胳膊,甩了甩,不大在意:“没事,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死胖子劲儿可真大啊,别说我了,一般人可弄不过他,吃啥长大的。”

    韩瑛说,“你下次碰上这样的事,还是躲远点,你的身体也不大好,万一伤了性命怎么办?”

    “我不怕这些,”他嘁了一声,“他为什么跟你动手?”

    韩瑛肩膀塌下去,懒得解释“……没什么。”

    李大夫听他们聊天,冲洗完伤口,拿起镊子,对韩瑛说:“我要动手了啊,这最深的碎片都快扎进去一半了,你忍着点。”

    韩瑛说了声好。

    郎中手腕起落,动作处理得很快,随着碎片脱离手掌,一股鲜血便会从伤口淌下来。

    周小北龇牙咧嘴看得害怕,但还是好奇想看,眼神从韩瑛血淋淋的手掌到她的脸上来回游移。

    “你不疼啊,你怎么都不哭啊。”

    血水顺着韩瑛的手指滴到地面上,敲出一圈圈血点。

    “疼。”韩瑛转过视线,看正坐在门槛上,一身对襟云锦短袄,闷头吃周小北山楂干的郑小东。

    这个可疑的小孩。

    郑小东刚刚趴在房顶上,见势不好,立刻回府请来了救兵胡三。胡三是习武之人,浑身腱子肉,比褚让还要结实能打,把孔二蛋这个麻烦解决掉之后,身上似乎还有事没做完,话都没讲两句就急匆匆又跑回去了。

    “你看我干嘛?”郑小东不自觉一抬头,对上韩瑛的眼睛。

    韩瑛问:“那天是你趴在房顶拿石子砸我的,对吧?”

    郑小东后背紧绷,眼神飘忽,“不是我。”

    韩瑛眼睛微眯起来,盯紧了他,“就是你。你为什么来捣乱,你是谁?”

    郑小东被拆穿了,语气支支吾吾说:“我,我是郑小东。”

    “……”韩瑛只得又问,“是你把那个大胡子找来的?你认识褚让?”

    郑小东点头,“他是小哥哥。”

    小哥哥?

    韩瑛上下打量,他跟褚让不是一个姓,八成就是他的亲戚,或者是什么友人家的孩子。他年纪不大,眼神极为清澈,看样子是太调皮了,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趴房顶捣乱。

    韩瑛不再质问一个小孩。

    他们三个加起来才四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吵不闹的,郎中瞟他们一眼拿起一个药瓶,往韩瑛手掌的几个口子上撒药粉,刺痛感让韩瑛不自觉嘶了一声。

    正在这时,赵掌柜负手,不声不响地走到近处,叫了她一声,“韩瑛啊。”

    四人齐抬头,赵掌柜说,“今天来砸场子的那个人,你认识?”

    韩瑛知道赵掌柜是来审她来了,有些紧张道:“认识,是我们村的,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她没有骗赵掌柜,孔二蛋脑子确实有问题。

    赵掌柜表情不大好看,不过也没说太责备的话。

    韩瑛颧骨处被打出了淤青,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破了好几道口子,虽说面上很镇定,但还是有些狼狈。

    “甭管他脑子有没有问题,这都是你自己的私事,既然是私事,就要注意,不要给店里招惹麻烦,今天你们砸碎了店里十几口锅,这些钱……”

    “我赔,从我工钱里扣。”韩瑛赶忙说。

    “当然要从你工钱里扣,难不成还要店里替你擦屁股吗,你这个月的月钱扣完锅钱也就不剩什么了,剩下那些就当你俩看病治伤的诊金,然后,”赵掌柜一挥袖,“你包扎完伤口就走人吧。”

    *

    周礼给韩瑛的那本医书,在孔二蛋刚动手的时候就已经脱手飞到了一旁,书的表面还被他踩上了一片脏乱的脚印。

    韩瑛收拾东西的时候,很庆幸原封不动地给它捡了回来。

    周小北怕以后找不着她,说什么也要送她回家,郑小东因为吃了一把山楂干,对周小北亲近起来,像个跟屁虫一样,也要跟着来,于是韩瑛没办法,只得把他们两个领回了宋怀远的住处。

    她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开锁推开门,“进来吧,就是这。”

    “这是你家啊?”周小北腿脚快,在巴掌大的院子里沿着墙根四处看,“还不错,你家人口不多吧,大人没在家?”

    “好小啊。”郑小东跟在周小北后头,将吃净山楂干的手,往滑溜溜的袍摆上擦了擦,噘着嘴说。

    “大人没在,我师父在书院教书呢。”韩瑛背身将大门关好。

    “你师父?”周小北走到主屋门前,发现此屋房门紧闭,于是先趴在窗户上向内窥视了几眼,手放在门把手上,刚要使劲。

    “哎,那屋不能进!”韩瑛突然出声,一指厢房,“在门口看看得了,去我屋吧,就这屋,进去找地方坐,我给你俩烧水泡茶。”

    周小北哦了一声。

    两人十分乖觉地进了厢房,坐在炕沿边上透过窗户看在对面厨房里头忙活的韩瑛。

    韩瑛把家里搜刮了个遍,就找出一袋已经炒熟的野生榛子和板栗。

    周小北到院子外头捡了两块石头回来,三个人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等周小北砸好榛子再挨个分。

    周小北还是好奇,追着韩瑛问问题,韩瑛跟他说了自己和宋怀远的关系,又告诉了他孔二蛋要逼她成亲的事。

    这两个小的,比韩瑛还乐意听故事。

    “你爹娘真狠心,”周小北撇嘴,往韩瑛手里塞了一粒榛子,“这么长时间,若是给你提早说个好人家,那胖子不就没指望了,哪还有这么多事。”

    韩瑛一口将榛子咬碎,淡道:“我只是不想跟不喜欢或者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成亲罢了,我又不是猪圈里的牲口,干嘛非要拉这样一个人一块儿过日子。”

    “给我一个。”郑小东跟周小北伸手要。

    周小北给他砸了一颗,抬头问韩瑛,“那你有中意的人吗?”

    韩瑛瞟他一眼,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呐,回家跟你爹妈商量商量把彩礼退回去?”周小北说,“要我说你也真冤枉,这么可恶的人都能娶到媳妇,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咋对付得了他啊。”

    “你有兄弟姐妹吗?”韩瑛忽然反问他。

    “没有,”周小北说,“我爹娘整日忙活得脚不沾地,就生了我一个。”

    韩瑛看了看他,缓缓垂下头自己掰开一颗板栗,闷闷地掏出里面的果肉吃。

    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十分真实,像有根针不断在心脏上穿来穿去。

    如果孔二蛋没扯谎,她很想知道家里人若是知道孔二蛋今天跟自己动了手,会是怎么想的,她暗自思虑,又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

    从周小北这里并没有听到能安慰到她,或者把眼前状况合理化的答案。

    韩瑛还需要自己找出答案来。

    周小北问她下一步打算去哪干活儿。

    韩瑛摇了摇头,“不知道,还没想好。”

    “我也不想在那呆着了,”周小北说了很仗义的话,“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收拾东西走人了,在哪干活儿不比在赵掌柜那痛快。”

    韩瑛知道周小北是在逗她高兴,她很配合,笑得很开心。

    周小北:“那以后我想找你,能来这吗?”

    “行,不过你别带他来。”

    “你在说谁?”郑小东也不傻,一脸严肃地问韩瑛。

    “说你啊,”韩瑛抬起脖子,逗小孩,“你不回家,家里人不来找人吗?”

    “他不在家,没人找我,他回山里了,山里买大炮。”郑小东说。

    “什么?”其他两个人没听懂他说什么,再问,郑小东也不答了。

    地上的坚果壳渐渐攒成一座小山。

    他们两人走了半天之后,宋怀远从书院回来了,他今日哪也没去,见家门没锁,有些意外韩瑛竟然这么早到家。

    他见韩瑛身上又有伤,过来询问,她又说是自己摔的,宋怀远瞧着不像,问她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韩瑛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攥着衣角,遮遮掩掩招架不了两句,就如实道:“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今天他找到我店里来了,然后在店里动了手,我现在因为他被赵掌柜解雇,又没活儿干了。”

    宋怀远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不过他这次已经被抓进衙门了。”韩瑛连忙说。

    “真是欺人太甚!”

    宋怀远喘息变重,左右踱步,一贯如清风般的儒雅也失去了气度。

    “师父……”韩瑛往前蹭了一步。

    宋怀远神色稍敛,停下对她说,“你不想回家就留在城里吧,你爹妈若是找来,我来同他们聊一聊,把你推给这样一个人,我都不会同意的。”

    韩瑛听这话,心头一酸,眼底瞬间涌出些泪花来,她急忙垂下头,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抿了一把。

    宋怀远看在眼里,有些不忍:“有些事无需难过,人活一世,总是要有许多生不由己的麻烦找上来,你还有师父呢。”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重了。

    韩瑛那颗顽强的心脏强撑了一整天,这下终于扛不住了,她语带哽咽,热泪落下几行,“可是,我,我还是放不下……我怕他们找我爹娘麻烦。”

    她想把她爹收了孔二蛋聘金的事情,告诉宋怀远,问问他应该怎么办,但又觉得这样会连累他,到头来被他爹知道是宋怀远出的主意,肯定会找他麻烦,于是咬了下后槽牙,选择隐瞒。

    宋怀远说:“你那两个哥哥的婚事本来就不应该由你来操心,你爹娘没本事,又怕儿子埋怨,只能可着你欺负,这里头的由头转一圈就能想明白,你竟还在纠结。”

    韩瑛眼泪掉下一颗,闷声道,“我只是狠不下心来叫我娘跟着他犯愁……”

    宋怀远倒是冷笑一声。

    “那倒要看看是如何养育,才敢谈有恩。愚忠愚孝师父不认可,你在乎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乎你了吗?他们利用你,还与你谈情义,你这辈子都会被这些束缚卡着脖子走,到时候所有人都要从你身上刮点皮肉下来,我教你读书,也要你懂得思辨。父母爱子在先,才能谈养育之恩,你倒是有情有义,心善若是变成剑,只会刺向自己,你到底是不欠谁的,”宋怀远深深叹了口气,撩起袍摆坐到椅子上,沉声道,“何况你从十岁开始就已经给家里打猎赚钱了,这一点师父都不如你,起码比你那肩不能提的二哥强啊。”

    韩瑛沉默了。

    宋怀远没有将话敞开了说,还留有余地,韩瑛是他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性他最清楚,她心善,见不得别人过苦日子,但是自己过得并不好,心软嘴硬,有什么难事就喜欢自己憋着,怕给人惹麻烦。

    他无奈,“行了,别跟这傻站着了,饿了没有,想什么时候吃饭?”

    韩瑛摇头,“没饿,刚刚带朋友回来呆了一会儿,把你买的那些板栗全吃了。”

    “交到朋友了,你店里的?”

    “嗯,他今天帮我打架还受伤了,我很过意不去。”韩瑛眉心压了压。

    宋怀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下个月师父有时间,你把他请到家里来,师父请你们吃顿饭,或者师父给你拿点钱,你们两个孩子去酒楼吃顿好的,人家帮了你,要好好答谢才是。”

    韩瑛应声,记住了这件事。

    宋怀远在晚饭前又出去给她买了只烧鸡,还买了些蜜饯和豆沙松糕,摆在盘子里全端到了她那屋。

    她小时候每次生病在宋怀远这都有这样的待遇。

    不懂事儿的年纪,她还挺乐意生病的。

    不过韩瑛这回没什么胃口,半夜伤口疼,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烦躁地睁开眼,疲惫地舒了口气,偏过头,窗外的月亮正冰冷地瞧着她,月光从窗外沿着窗棂的形状打进来,倾泻在枕边,惨白的银辉映在瞳孔中。

    那种坠入捕兽网的恐慌和无力感,在夜深人静时,渐渐涌上心头。

    她也是一只擅长隐藏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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