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掌柜并没有矢口拒绝给韩瑛和周小北涨月钱的事，但就是吊着他俩，画太极躲过去，也清楚他俩轻易不会走，因为没有合适的下家。
眼下店里为数不多的伙计，是双眼睛都能看出来，他们俩要做的事最杂乱无章。
周小北不识字，一些细致活他做不了，韩瑛也不用他去。
韩瑛从周礼那取了药方，走回柜台拿药时抻平看，发现上面是已经多次重复的药方和患者姓名，她又转身回来问郎中：“这个病人怎么还是这副药啊，都吃了两个多月了，一点没见好？”
韩瑛记性不错，起初郎中老爱口述药方，只几味药材，她还记得有些吃力，现在也完全适应了，像伤寒发热的普通病症，她打眼一瞧便能头头是道地复述出来。
她刚刚言下之意：知道没用为什么不换副药？
周礼悠悠道，“他啊，他没病。”
韩瑛微愣了下，“什么没病？”
“我说你手里拿的这位，他身上没病，”周礼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小伙子是心病，愁的，要是不愁了，自然就好了。”
“那你怎么还给他开药？”韩瑛瞬间露出些鄙夷的神情，用鼻子想，都知道这老头可能是在诓骗人，捞点诊金药钱。
“我可没诓骗他，”老郎中将她看穿，自证一般，“他那是害了相思病了，放眼全天下何人可医？他非要磨着我开贴药，不然心里没个着落，我一个老头子能怎么办。”
相思病？
韩瑛眼睛一亮，登时来了精神。
她凑到桌前坐到了郎中对面的椅子上，“他怎么得的相思病？他跟说什么了？”
周礼瞥她一眼，有些得意。
“就是痴男怨女那些事呗，你想听？”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韩瑛点头如捣蒜，“想想想。”
周礼头颅扬起扬起，像只高傲的鸡，娓娓道来：“也没什么稀奇的，简而言之就说是，他跟一个姑娘，两人自幼相识，听他的意思，那是青梅竹马还情比金坚，本来两家大人对孩子的事都心照不宣，算是默认准予了的，不过女孩子家里这些年逐渐没落了，门第上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些差距，男娃子家里不同意，那姑娘半月前已经外嫁了，这辈子再见都难喽。”
周礼摇摇头，“你是不知道，我头一回见他的时候，他还是挺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只不过就是神色黯淡些，瞅着没精打采的，你看看这才月余光景，便消瘦成了这幅竹竿样子，我看呐，再这么下去人八成是废了。”他喟叹，冲韩瑛严肃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记着，年纪轻轻的别死心眼一颗歪脖树上吊死，弄不好要人命的。整天情情爱爱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学点真本事傍身。”
周礼的这番话让她想到了宋怀远。
宋怀远在她还是小孩的时候，也跟她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十分简短，主要就是告诉她无论如何要识字，不然的话就会变成任人敲打愚弄的朽木。
她听宋怀远的话，十分信任他，跟着宋怀远求学时只要他肯教，无论日后能否用得到，她从未有过一刻敷衍或偷懒。
宋怀远这些年一直独身一人，有人来给他说亲时，韩瑛都会很紧张，不过好在宋怀远没什么积蓄，他本人也不热情，最后都不了了之。
“那得这种病，人会死吗？”韩瑛这问题问得有些天真。
“当然会，这人呐，只要是病就有死去的可能。那叫什么来着，抑郁而终，无药可解。”他啧啧道
她思来想去，有些恍悟的感觉，内心的触动多半是新奇和唏嘘。
“好可惜啊……”韩瑛说，“那你给他的药是治什么的，会不会给人吃坏了？人家要是来找咱们店的麻烦该怎么办？”
周礼一哂：“安神的，吃十年都吃不坏，让他多睡觉，兴许有点用。”
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从窗缝间骤不及防地钻了进来，正吹周礼的后勃颈。
他赶忙回手将没关严的窗户推严实挂上窗栓，诊桌边角上的一小沓记满文字的纸被风掀到了地上，韩瑛主动起身去捡，随手翻阅，发现这上头记得是病症、药剂，还有不少关于药草和病征的图画。
周礼瞧她翻得认真：“这是我老师父编撰的医书上的，怎么，有兴趣？”
韩瑛端着纸，不假思索：“有。”
她对于求知这件事，一直是这种主动的性格。
周礼笑了两声，他平日行医，最痛恨的就是患者隐瞒实情，所以喜欢直白的人，“你等会。”
说着拉开诊桌的抽屉，从里捡出一本书，搁到韩瑛那边。
“前半册是我老师写的，后半册是我自己根据多年行医经验，又补充的，不过他的字迹可能有些潦草罢了，你凑合着看吧。”
韩瑛诧异地瞪圆了眼，拿起书翻开两页，发现确实是纸张上的内容。
“这本书，是要送我吗？”
周礼捋胡须：“送倒是可以送。这年头找个识字的，能潜心钻研的孩子真是不容易，你这段时间还挺踏实的，记东西快，你要是读的进去，能把上面的字全背下来，我可以试试带着你行医，将医术教于你，也算对得起我的师父。不过我今年也才六十三，别想着学两年皮毛就能抢我饭碗，虚心着点。”
韩瑛的嘴半天没闭上，半晌后才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连连应声，先叫了声老师，周礼也笑着应下了，问她：“怎么不叫师父？”
“我有师父了。”韩瑛说。
他不知道韩瑛在耍什么滑头，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拎起身旁的药箱，起身去了褚宅。
她跑回后院，想把这件事告诉周小北，到处找了一圈才猛然想起，周小北又去给百香楼送药了，不在店里。
她垂下头走回来，拾级上阶去拿自己的放在檐下板凳上的包。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冲进门大声说：
“韩瑛，有人找！”
韩瑛身体猝然一僵，旋即朝那个方向看去，隔着一个伙计，越过屋檐压出的阴影，看见了孔宇轩的脸。
伙计的身影在眼前一晃，韩瑛遥遥地站在后院的一处空地上，心情被骤然从喜悦中狠狠拽出来摔倒了泥地里。
孔宇轩张着那口大黄牙，兴致冲冲地进来找韩瑛。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黑红色的淤青，让人瞧着脸色又凶，又脏兮兮的。
店里的伙计对孔二蛋肥胖壮硕的外表感到好奇，看热闹一样不断抻长脖子瞧她们的方向，眼神玩味，心里已经给韩瑛编排好了故事。
韩瑛拧紧眉心，冷声质问：“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我去你家里了，”韩瑛把他挡在了两步远的位置，他有些害羞，“我问了你二哥，是他告诉我的。”
“你去我家专门去打听我这个去了？”韩瑛惊讶，“他们把我干活的地方跟你说了？”
“没有，我们其实是去——”孔二蛋吐到嘴边的话忽然戛然而止，想了想，决定先忍住，他梗了梗脖子，“哼，我不告诉你，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同你说。”
韩瑛的脏话在腹中滚了好几遭，孔二蛋是听不懂人话的，她一直在提醒自己时刻牢记这一点，于是再多波翻浪涌的情绪到最后，都变成了一句无可奈何的：
“赶紧滚。”
孔二蛋才不滚。
他往前走了几步，去拉韩瑛的胳膊，韩瑛始终如一地躲开了，他手上落了个空。
“我来看看你在这里干什么，”以前的孔二蛋，若是被韩瑛这样冷对了，多多少少面上是会表现出些难过的，而这次他只是垂下手，然后自顾自在院子里转，好像赵掌柜附身一样，边走边点评，“你每日就窝在这种地方做事啊，嗯……还不赖嘛，不过哪都没我家好，你爹告诉我了，你这个活儿一个月也能赚不了多少钱。”
孔二蛋讲话声音不小，药铺和医馆连在一起，空间巨大，甚至还有回音。
他明显有了找茬的气势，这群伙计也无一人上前把这位不速之客撵出门去。
“还不如在我们家做饭的老妈子赚得多呢，”孔二蛋终于把后院的装潢看够了，走过来，目光中多了一丝名为期许的东西，用孩童一样天真无邪的语气说，“瑛子，你要记着，日后咱俩在一块过日子，你就在家呆着就行了，哪都不许去，要是想出来玩就告诉我，我领着你。”
韩瑛内心的厌恶已经被拉到了一个阈值，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这种崩溃并不是因为这个人言行实在冒犯……
“你说完了吗？”韩瑛阴沉着脸，“说完赶紧滚回家去。”
她就像是无缘无故掉进了一处深水污塘里，费劲力气爬上岸，但四肢不小心沾了除不掉的水蛭，越拉他吸附的越紧。
面对滚刀肉，正常人毫无办法。
“没说完，”孔二蛋凑近些，“还有一句，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高兴，至于我为什么高兴？这件事情你过段时间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就是老大，你说话就不好使了，什么都要我说了算。”
这话只要韩瑛不是像孔二蛋一样的傻子，立刻就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
孔二蛋趁她脸色大变之时，两只手扣住她的肩膀，飞快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继续抱着她傻笑。
韩瑛捂着脸愣神了半天，然后甩手就是一巴掌。
那响声把看热闹的所有人震得一愣。
包括房顶上的那位。
沉寂中，孔二蛋慢慢将被打偏的脑袋转过来，那几道指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整张脸变得愈发深。
他怔怔松开韩瑛的肩膀，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开始抖个不停，眼神忽变，像看敌人一样盯着韩瑛，随即高高扬起拳头，照着韩瑛的脑袋砸下去。
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子削过半空，啪地一下，正中孔二蛋的脑门上。
他的拳头没有停下，但是因为这一下偷袭而改变了原有的方向，直接掼在了韩瑛的颧骨上，给韩瑛打得直接摔在了后院一堆成摞的砂锅堆上，瞬间哗啦稀碎，砸碎了一大片。
孔二蛋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疼得嗷嗷叫。
“那死胖子，你谁啊！？”就在这时，周小北从百香楼送药回来了，刚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就看到了刚刚的那一幕。
他撂下食盒跑过来，借着惯性一脚将孔宇轩踹翻在地，薅起他的衣领，骑在他肥胖的前胸上，照着脸，结结实实给了一拳。
周小北力气不算小，不过对孔二蛋来说挨到脸上这下显然不轻不重的。
他直愣愣地承下了这一拳，头都没歪，眼睛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猩红，腾出一只手向上一推，扣住了周小北的脖子，登时给他掐的上不来气。
孔二蛋就这样掐着周小北的脖子撑地起身，看手上的人面部青筋暴起，双脚脱离地面胡乱蹬腿，然后捞起他的身体抱住举起，怒吼一声，啊！——狠狠往地上一摔！
周小北登时脸着地，脑袋狠狠磕了一下，好在他四肢先帮他承受了大部分冲击力道，同时只听嘎吱一声，右臂瞬间失去控制，疼痛剧烈，他趴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想起都起不来。
孔二蛋呲目欲裂，倏地看向屋顶——那上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躲在伙计后头看热闹的赵掌柜已经吓傻了。他不敢贸然上前，怂恿店里为数不多的伙计上去，但都遭到了拒绝，只得小声说：“快，快，快去衙门报官！”
地上砂锅裂成几块，锋利的断裂处挂着一条血丝，韩瑛的手臂和掌心被划伤了，摊在碎片中，碎片扎进肉里，她慢慢缓过劲儿，举着血淋淋的手掌压着脸来缓解疼痛，孔二蛋这一拳绝对下了死手，她觉得自己的头骨要碎掉了。
孔二蛋没抓到射他石子的家伙，注意力转移到了韩瑛这里，他大步走过去，从地上凶狠地拖拽起韩瑛，拉到眼前骄傲地警告道：“是你先打我的，我爹前两天跟我说了，无论是谁，如果敢欺负我，就让我扣他眼珠子，但是我这次不扣你眼珠子，你以后记着，咱俩日子还长呢，别惹我不痛快。”
韩瑛艰难抬起头，忍住头晕眼花，眼角逼出些泪瞪视着他：“……我要杀了你。”
“你杀我？”孔二蛋不屑，急于向韩瑛证明自己，“谁能杀得了我，上次是因为我没准备好，被那个家伙偷袭了，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他吗？你若是不相信，下次再见他，我肯定当着你的面打死他，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韩瑛手肘抵在两人之间，剧烈的疼痛也没有淹没她的理智。
“有本事现在就打死我，”韩瑛咬紧牙关，“无论你们，和我爹娘合谋了什么事，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要是敢胡来，你肯定也活不了！”
“那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不喜欢你说这些话，你猜到就好，反正你家聘礼已经收了，敢反悔，以后就甭想在村里安生，”孔二蛋情绪渐渐平复，又变回了那个猥琐的人，“瑛子，你爹可喜欢我了，还留我在家里吃了饭，还说谢谢我呢，我家给的钱，够你大哥和二哥娶媳妇盖房子了，你也应该开心。”
韩瑛被气得眼泪掉了下来。
表情还是倔强的。
孔二蛋见她这个模样，不知所措，又因为觉得这人已经跑不了了，强行按住她的脑袋还要亲她。
韩瑛剧烈地反抗挣扎，孔二蛋没得逞，气急掐住她的脖子给她怼到了柱子上。
韩瑛脊柱和后脑勺又狠狠磕了一下，整个大脑嗡鸣不止。
周围看热闹的伙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气不敢出。
她低下头，抱住了后脑，孔二蛋强行扒开她的手，虎口钳制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我爹娘已经把咱俩的婚事定了，就在下月十五，知道为什么吗？”孔二蛋的脸凑得极近，体味熏得韩瑛快要昏厥过去了，“算命先生给咱俩选了几个日子，最后是你爹要求，要我们俩早些成亲的，他说想让你早日在我家安分下来。”
那日孔文森登门，给韩老六带来了五十两银子的聘金，这些钱对于韩老六来说，不吃不喝一辈子都攒不下。他在饭桌上公然暗示孔二蛋，可以和韩瑛先怀上孩子，不然她可能会不安分。
这钱到了韩老六手里，他死活是不可能退的。
孔二蛋当然听不出来，孔文森可一清二楚。不过他没有接这茬话，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传出去，韩瑛落个残花败柳的骂名倒也罢了，万一生出来的是个女孩，以后有人因为他娘戳她孙女的脊梁骨，他这个做爷爷的可舍不得。
韩瑛表情狰狞，用还扎着砂锅碎片的右手去拽孔二蛋的头发，孔二蛋去抓她的手，手背上的碎片一下被按得更深，她疼得喉咙发紧，痛苦溢出也变了调，手被孔二蛋拉下来反拧别在身侧。
孔二蛋觉得痛快极了，“你又打不过我，非要搞小动作，不过你别怕瑛子，只要你以后乖乖听话，我肯定不跟你动手，所以你——”
他话音未落，头顶又出现了一只大手，这只手力道十足，上来便死死薅住了孔二蛋油腻的头发。
孔二蛋疼得呲牙抱头，身体向后仰，韩瑛勃颈上那要人命的力道消失了，她像是条终于从岸上被放回溪流中的鱼，一下扑跪在地上大口呼吸。
孔二蛋刚要艰难地回身瞧瞧偷袭他的人是谁，这只手便一把给他掼到地面上。
郑小东先跑去查看周小北，周小北脸上冷汗直冒，郑小东摸了摸他形状怪异的胳膊，“糟了，你胳膊脱臼了，”
周小北艰涩地回应：“我疼，疼……”
“原来你他妈的就是孔文森的小儿子，”胡三跨站在他身体两侧，压低身子盯着他的脸狠道，“你爹来我家里低三下四的赔不是，这才过去几天，又皮痒痒了是不是？敢来我们家砸场子？”
胡三后头扫视一圈这群瘦不拉几满脸怂包样的伙计，鄙夷道：“一群废物，打成这样不知道把人挪到隔壁医馆去！”
这群伙计这才冲过来架走了韩瑛和周小北。
胡三没有轻饶孔二蛋，把孔二蛋按在地上又暴打了一顿，他上次镶好的金牙又被打飞了出来。
就在这时，衙门的捕快终于来了。
胡三看了眼门口，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抬手抛给这几个皂吏之后，踢了地上瘫倒的人一脚，“辛苦各位了，给这货抓进大牢，好好上上刑，他爹来了都不能放，等晚些时候我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