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春花开罢不忙愁,来年更有好花时。

    四月下旬天气,头上云府没旁的吵闹,单一件,云箫韶生辰家里要给她上寿。

    她好歹说,才归家罢了,不消大办,旁人还道遇着甚喜事呢,才定下请相熟走动人家来家略坐坐,不张扬。

    只是说这话云箫韶自己先头笑起来。

    杨氏、筝流跟着笑逐颜开,可不是喜事?从前担惊受怕,怕她心里头蒂结想不开,没想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万事不往心里搁,用得进、睡得下,长是嘻笑,还不好?一家人娘儿仨作伴,成日都是好日子。

    却老话怎说的,人生不如意,常是十八玖,云箫韶不想着大操大办,可惜事与愿违,一心要给她祝寿的大有人在。

    或者这起子人,祝寿在其次,攒着劲儿是要来看一眼热闹。

    亲王妃和离?

    一辈子见得着几个?

    去瞧瞧去瞧瞧。

    且这个云氏,从前的太子妃,那是何等的耀赫!

    出嫁时十里红妆,先头敲锣打鼓的唱家进东宫的门,末后的送亲队将将打云府门口出来,嫁进去更不得了,竟得太子爷独宠,不纳小不立妃,两三年功夫,她没落个男花女花也不说她的不是。

    再有去岁她在东宫上寿记得罢?

    斗大的朱砂判堆天泼地,院中廊下满满儿开的好花,都是太子置办,恨不得给她捧到天上。

    如今好了,如此有情有义郎君天上掉下来相似,她不珍惜,要闹着和离,真是,倒要瞧瞧今年没人儿给她栽芍药,看有她的后悔。

    到十九日晚间,陆续贺仪抬进二门口,礼单一张接一张,雪花片片飞金锁,飞上云箫韶案头。

    那旁人给你上礼,你收不收?这些个大小娘,家里父兄不少父亲同僚,原封不动给人送回去可还像样子。

    既然收下,正日子上寿,你总要请人来坐。

    私底下画晴说:“要不的称病罢了,娘做太子妃、王妃时,宽待各方,怠慢过哪个?得罪过哪个?下过哪个的脸?要来看笑话。”

    云箫韶不当回事,脱牢笼、享清闲,没得老天爷白赐下的?总要付些代价,不妨事。

    再说看笑话,咱不当自身是个笑话,不觉好笑,谁还能笑话咱?

    一宿晚景无话。

    第二日,四月二十,诸事大吉,云府大姑娘上寿。

    清早起,画晴打帘子进来笑:“小桂瓶儿来给娘磕头。”

    “引她进来。”

    云箫韶发话,边上给她整发髻的画春却皱眉:“是哪个?单听名字恁地风尘气,要来给娘磕头,别污娘子的眼。”

    屋内碧容也坐着的,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把头儿低下不言语.

    云箫韶隔镜子看见,没说什么,只分付画春:“你去灶上看看,今日不顿瓜仁茶,要上春茶。”

    画春一僵,不觉讪讪:“奴正给娘子梳头呢。”

    “搁这罢,”云箫韶平平淡淡,神色言语没露出个喜怒,“手里梳儿,不急一时。”

    画春答应出去,云箫韶递一个眼色给画晴,画晴知局,叫画晚出去接桂瓶儿,自己走进来对云箫韶说:“这个丫头,俺每叫一声娘,偏她乔张致,要叫娘子。”

    “什么法子,”云箫韶道,“人是瑶台上飞下来的鹊鸟儿,看得上咱?”

    原来那会子云箫韶归家,说要捎上碧容,也是碧容巴不得的,落后李怀雍说生说死又要她也带画春,画春也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那时为避着节外生枝,点头答应。

    如今可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李怀雍的耳报神成日杵在她跟前。

    这便罢了,左右咱可没甚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她不该说这一嘴,一棒子乱打百家人,就是云箫韶这个做主子的都没看不上碧容,她画春就要看不上。

    又听画晴说画春两句,云箫韶说:“明日她再缠舌,打发她回王府罢了。”

    碧容帕子掩在唇上笑起来:“娘哪的话,王爷也依。”

    云箫韶招呼她到近前,一壁说:“他依不依,我如今还管?闲的,”一壁央道,“我的姐姐好人儿,梳头的丫头张嘴,我替你打发出去,如今可没人给梳头了,我不要旁人,姐姐与我梳来。”

    “罢么罢么,”碧容笑嘻嘻接过篦子,“还叫娘蓬头垢面不成?只是奴笨手笨脚的,比不得高上人巧手儿,娘迁就。”

    画晴说,上一个掌篦子的张嘴,这一个也没少着些儿,都是快舌。

    云箫韶就说你哪个差在哪儿?

    主仆三个顽笑一回。

    须臾云箫韶头也梳齐整,碧容笑着出去。

    她鏊子街事忙,再一个去年东宫梧桐苑她露过脸,今日再抛头露面不相宜。

    她出去,画晴又给云箫韶扶一扶头,说道:“娘看是疼碧容。”

    “能不疼她的?”云箫韶起身望榻上舒展坐下,“她救命的恩不提,咱把她带出来,不好好待她么?与那些个始乱终弃子弟何异。”

    也是这个理儿,这档口桂瓶儿进来,喜气洋洋磕头拜道:“娘的好日子,奴来迟了。”

    又奉上一段尺头、四盒子羹果做寿,云箫韶道要你破费。

    又说几句话,时辰自长脚儿,午食的时辰说也就来了,就在眼前。

    昨儿致礼的人家纷纷派家里妻小来贺。

    这些太太姑娘到云府,进门只见赫赫宣堂、煌煌壁山,玉石子的铺路、四方斋的挂画,自有手脚伶俐的小厮僮儿引路到东边院子,但见湖山画舫,花木垂檐,幽雅极了,又有琴筝齐奏丝竹萦耳,添得热闹喜气。

    院子当中收拾一座花厅,桌席端正,果酌肴盏,俱是宽大寿筵规格。

    有的小娘忍不得的:“她在家里过这等日子,隐王府落魄,想是过不下去。”

    边上秦玉玞见机道:“那可不,听闻是云家先头往宫里递信儿,圣上也点头,谁看不上谁真是两说。”

    这一下,原想着奚落看热闹的人儿,不免气势先矮一头。

    落后等见着寿星公缓步出来,白凌凌通袖儿、绿濯濯缎裙,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虽不多,也没甚足金贵,只耳畔一双明月珰晃晕晕光彩夺目,衬得她的出落,月画灯描,粉妆玉琢,向相熟的伴儿笑一笑,端的嫣然百媚。

    竟是,比先前见时颜色还要好。

    是呀,宾客落座,座中有耳清目明的娘子回过味儿,听闻云氏和离前长是生病,三不五时就有病体沉重的传言,如今归家,想是养得大好了。

    瞧着精神百倍,正陪着云府主母杨氏说话。

    杨氏想也当她是掌上明珠,送她十二枚南海珍珠,一颗足有婴孩拳头恁的大,装在匣子里熠熠生辉。

    罢了,这还有甚笑话可看?

    是笑人家容貌出色?

    抑或是笑人家家赀万贯?

    还有父母亲千娇百宠?

    笑甚笑,也笑得出来,散了散了。

    再有实在害兔儿病的,专爱红眼睛,叫百样寿桃寿面寿星酒一个摧灌,刚想风言利语说两句,外头又抬进来一水儿贺仪,一问不得了,是圣上的赏赐,这哪个还敢多言?只有悻悻然闭嘴。

    云箫韶这日的寿筵,甭管内心里怎样,面上总是宾主尽欢。

    未牌时分,宾客各自归家,陈家院子来的几个唱杨氏也亲自赏过送回去,没得耽误人晚夕的生意,云箫韶回自己屋里,凤钗半卸云鬓半解,正这时候,画春打帘子进来,说后角门上有客,现在卷棚角上西厅坐了,要见娘子一面。

    云箫韶一听,什么客还用说?自然是画春认的好主子李怀雍。

    她当即问:“是你做主引他进来?”

    画春称是,一味撺掇:“娘子放心,王爷眼罩绉纱戴个齐全,旁人瞧不清面目。”

    ?哪个能放心!云箫韶沉着脸儿,长眉倒竖:“我清净人家,要他上门?”

    画春吃她疾言厉色说了,有些瑟缩,不过仍仗着胆儿:“王爷记挂娘子芳辰,特来相贺,娘子难道不记王爷的恩情?”

    恩情?

    这恩情给你你要不要阿?

    云箫韶真有些气着,冷声道:“你只记着你家主子的恩,不当是我云家人,好,今日我就发落你出去。”

    这一下画春真正惊着,连忙跪下:“娘子那的话!奴自随侍娘子左右,无不尽心尽力,不知哪一件叫娘子生出些儿误会,奴千万个错儿,承望娘子明言教导!”

    “你哪个错儿?”云箫韶说着,外头画晴、画晚听见吵闹进来,云箫韶指她两个说道,“你问问这两个,家里还有未出嫁的姑娘,你领外头汉子进院?”

    要如此说,这罪过大过天。

    说但凡家宅,好不好,最怕丫鬟婆妇好戴利市花、爱揣喜筵锭,调说的好人家娘子妇人往外偷配汉子,闹得家宅不宁门楣不净。

    话说到这份上,谁劝也管不得,云箫韶请来母亲,做主就要发落画春出去,说:“她认的主儿就在西厅,领她出去罢了!”

    初时杨氏还劝和,低声道:“仔细隐王爷嗅出个一二,他的筹谋你也知道,使手段逼得你嫁回去可如何是好?”

    云箫韶又不傻,这一节早过脑子,答道:“母亲放心,他的手段暂不得空往我头上使,圣上跟前有他的忙。”

    宫中朝中,李怀雍处境都不容乐观,自有需他筹谋处,哪个轮得着咱们。孰轻孰重,人心里清楚得很。

    这话说定,画晚麻利拾掇画春包伏,塞进一顶小轿儿,速即给抬出去。

    这一个一身二主的货叫打发出去,她正主子怕还在西厅坐着,杨氏不免发愁,云箫韶道:“愁什么?他的名儿没上礼单,咱也没请他,只遣个僮儿在西厅门前喊,说咱家寿筵上失窃,再不的就要报官,看他自走出去不走。”

    她寒着一张脸,拦不得的,杨氏遣人去喊,筝流站起来:“我也去!”跟也跑出去。

    说这老天不长眼,不,或许是太长眼,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刻狂风卷云,合该也是夏日的天儿,不一时竟然瓢泼一般大雨落下。

    少时,僮儿来报,说西厅有一人影儿趁乱夺路奔将出去,也没个遮蔽,叫淋个一头一脸,云箫韶说:“知道了。”

    又对杨氏和筝流说:“果真好雨知时节。”

    话音落下,外头整好一记闷雷砸在当空。

    眼见是怎样好雨?芭蕉声碎,石榴红破,雨幕无情,来时路只是望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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