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坡顶到校园大路不过几十级台阶,直到樟树叶子飘落肩头,陈琦才意识到自己和晓青已经走了下来。
晓青看到了他的自行车:“原来你还在骑。”
他茫然地看着她。
“你不是说你怕冷怕摔倒吗?”
“……”
“陈琦!”
被叫的人如梦初醒,露出憨憨的笑容。
“你笑什么?”
“吓死我了,”陈琦走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晓青瞪他一眼,“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
“没有,只是刚才有点慌。”陈琦坦言。
晓青问:“慌什么?”
“你一直背对我,我以为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晓青才不好意思告诉他她是羞到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微微昂头,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可我怎么记得你是在认错?”
陈琦不答,看着她笑。
如果不是有同学经过,他们大概还要在亭子里继续当雕塑,而眼下,他重新面对和他呛嘴的晓青,忽然有了从半空落地的踏实感。那些紧张和悸动都被寒风裹挟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确定心意后的难以言说的欣喜。
“赵晓青。”
“干嘛。”
陈琦踢掉自行车的立脚架:“我送你回家吧。”
“怎么送?”
陈琦说:“走着送。”
“算了吧。”晓青不要他绕路,陪他走向校门,“你平时骑的时候也不戴手套吗?”
手套在包里,陈琦懒得戴。冷风的确难以忍受,但骑上两公里就热了,被套住的手一旦有了黏糊糊紧巴巴的感觉他就得摘:“我嫌麻烦。”
晓青提醒:“那你小心生冻疮。”
“没事,冬天都过去一半了,要生早生了。”
什么歪理,晓青不信:“可你的脸都被冻红了。”
陈琦想,我脸红可不是因为冻的:“你不也是?”
“……”晓青看不见自己的,伸手摸了摸,好像没刚才那样烫了。她想辩解,转头却撞上陈琦的目光。
陈琦没躲,她却下意识避开。转念一想,为什么要避开呢?于是她再次转头,陈琦的目光依旧专注、真诚,带着笑意,如同今天浅淡透明的阳光,在风里轻轻摇晃。
于是,晓青的心也轻轻摇晃了起来。
。
夜深了,房间里漆黑一片。
陈琦试过把被子盖过头顶,也试过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可他的心情还是堪比火车进出隧道,忽明忽暗得厉害。
屏息数秒,他再次投降,掀开被子去卫生间洗脸。冰凉的水流击退混沌,让他双颊由内而外地发烧。他试图在重复的折磨中找到一个拐点,可是事与愿违,他最快想起的,依旧是他和晓青告别的情景——晓青坚持不要他送,拐过一条小路就朝他挥了挥手,她挥手的那几秒好似被无限拉长,让所有他想说的、想说却没说的、没说又不必说的话都留在了拥挤的路口。
他好像还没跟她表白吧,如果那算表白……老天,那怎么能算呢?他可是连一句像样的喜欢都没告诉她,也难怪她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哦,等等,难道你还想要发生什么?陈琦严厉地把矛头对准自己,但凡你稍微克制一点,也不至于直到现在还傻瓜般地复盘来复盘去。
如果说他在晓青面前还算冷静,回到家和爷爷奶奶待着还算冷静,那么当他无事可做,无心可分,就只能在孤零零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临睡前他千叮万嘱自己不要去联系晓青,结果忍到现在,不安倒越来越重,晓青也会像他这样吗?原来说出口和不说出口都这么耗神?他不禁责怪自己的鲁莽,早不说玩不说,偏偏头脑一热在期末考试之前说,万一影响她发挥怎么办,万一自己考砸了怎么办,他们俩不论是谁成绩下滑都代表他们不理智对吗?如果真是这样,晓青会不会怪他,会不会后悔?
此时此刻,陈琦很想找人说话,可他不能找王思齐,因为王思齐会笑话他,然后迫不及待地去找晓青验证。
他也不能找雷立弢,雷立弢的情窦还没开,一定会缠着他问各种问题,而这些问题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于是他回到房间,像翻书一样在床上翻来翻去,到最后实在难扛,也只能两脚一伸用力合眼。只不过,他在这抓心挠肺愁肠百结,那边的晓青却早已睡熟,甚至比以往睡得更加香甜。
这段时间的干扰都集中结束了:她找到了张扬,张扬给了她痛快;她向陈琦问出了想问的问题,陈琦也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这让她觉得好神奇呀,曾几何时,她和陈琦互相看不对眼,她骂他懒惰犯怂没志气,他嫌她固执凶恶假正经,那么,她现在怎么会看他哪哪都顺眼呢,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放在心里了呢?
晓青想起他的笑容,他的神态,他带给她的安慰和松弛。和他在一起,她好像不用去考虑让她神经紧绷的事。这样温暖的他,怎么会喜欢她呢?她既不漂亮也不温柔,有的是小小的敏感和大大的脾气。可是,陈琦竟然说她聪明——尽管这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她似乎并不怀疑这是和张扬相似的故意为之——她相信陈琦不会骗她的。
晓青越想越窝心,今天解决了两件重要的事,回去学校肯定可以好好复习。她才不会让成绩受到影响呢,在排除外界的干扰之后,在理清自己的心绪之后,她没有理由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失手。
于是她很快进入黑甜乡,睡了个又长又饱的好觉。
。
上午八点,奶奶左等右等没等到陈琦,忍不住上楼推开他的房门:“琦琦,鸡都吃饱生蛋了,你怎么还……”
她话音顿住,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人影。她边下楼边给老伴打电话,那头很快接通:“琦琦在地里帮我砍芥菜呢,你急什么……喝粥?他没喝,我刚看他吃了两个番薯。”
爷爷说完挂断:“你奶奶又不长眼睛,没看见你出来。”
陈琦笑笑,嘴里哈着白气,把砍下来的芥菜放进竹筐。
爷爷想陈琦今天起得比他爸妈都早,等爸妈上班去了又陪着来地里:“在学校里那么累,下礼拜又有期末考,你应该多睡觉。”
陈琦没敢说自己昨晚熬到凌晨,这种心理素质别说上战场,上考场也肯定败北。
他问爷爷:“要砍多少回去?”
“再砍几株吧,芥菜不怕多,熬菜羹用得着,晒梅干菜也用得着,就是这批有点晚了。”爷爷嘴里念叨着,“再摘点落汤青,我去镇上买点豆腐和肉,让你奶奶给你包汤圆吃。”
陈琦不爱吃汤圆,但知爷爷喜欢:“那行,我去镇上买,吃完再去学校。”
“好嘞。”爷爷拿过竹簸箕里的手套戴上,又拿过保温杯喝水,有陈琦陪着,他总是不用亲自干活。他觉得自己命很好,儿子勤劳,儿媳和善,孙子又聪明孝顺。孝顺的孩子本性都不会太差,长大了也不用太担心他会变坏。
“琦琦。”
“嗯?”
“你想考个什么大学啊。”
陈琦直起腰:“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茶馆里听人谈天说地,有些老货比我年纪还大,说起他们的孙子孙女就停不下来,有当兵的,当老师的,当官的,凡是好单位都要考试才能进?”
陈琦嗯了声:“那肯定的。”
“在学校里当学生要考,不当学生了也要考,怎么考个没完?”爷爷笑了下,“你奶奶年纪大了,老想家里出个医生就万事大吉,我听你妈说让你去当官,你爸呢,开玩笑说当大老板最威风,你自己想当什么?”
陈琦被爷爷一问,想起自己和雷立弢说过,他想和老爸一样当个电工,但至少比老爸强,得是技术过硬不愁没饭吃的高级电工:“爷爷,我说我以后想待在家,随便找个班上,你会不会嫌我没出息啊。”
“没出息?世上总是没出息的人多有出息的人少,”爷爷安慰他,“你愿意在家最好,家里有地,我教你种粮种树种菜,当个农民肯定饿不着。”
陈琦哦了声:“那别人在茶馆里说他们孙子孙女都考出去,你只能说我考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
陈琦失笑,他的随遇而安很大程度上应该继承了爷爷。爷爷看他不接话,以为他嘴上不在乎,其实心里也要强:“你们班聪明生很多哦。”
“多。”
“我们不跟他们比,琦琦,开心最重要。”
陈琦想,他的运气已经够好,最近也够开心了。他加快速度,砍了满满两大筐芥菜,再用扁担挑着回家。
爷爷要帮忙,陈琦阻止:“我挑得动。”
“你不常挑,要磨肩膀。”
“挑担哪有不磨肩膀的。”陈琦让爷爷放心,“我有的是力气。”
爷爷在后面护着:“你的力气哪来的?”
“练练就有了。”就像晓青说的,长跑能练,作业能练,体力和勇气还能练不了吗?
肩上压着重量,陈琦沿着田埂,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