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存纪元206年。

    天色阴沉，厚重压抑的云层像灌了铅，隐隐透出一片血色微光。

    刚下过一场雨，满地泥泞，有浅蓝色光晕从地底渗透出来，在泥泞褶皱处漫延，形成一片绮丽又诡异的花纹，像地表的疮疤。

    罗盘上显示，已经抵达最终目的地：

    这片辐射严重超标的地方，被末世人称作“蔚蓝的梦乡”。

    是灾难最先爆发的地方。

    也是人类早已无法踏足的故土。

    眼前的景色摄人心魄，身形高挑的女子并未全副武装，脸上只戴着一副毫无防护作用的眼镜。忽然，镜片闪烁了一下，电话铃声随之作响。

    空气里夹杂着微微刺鼻的气息，一片巨大的阴影匍匐而来。

    阴影中浮现出点点幽蓝，像无数双眼睛，在她的镜片上映出璀璨流光，她深陷的眼窝内，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显得愈发深邃。

    她微仰起头，面朝着巨大的怪物，轻声：

    “至于吗，苏长官，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她的声线有些暗哑，像声带受过什么伤。

    说话时，她摘了厚重的皮质手套，露出一双白皙骨感的手，捋顺了挂在侧脸上的发丝。一头齐肩短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呈现出一股氧化的水墨画上特有的烟灰色。

    她像一只从画里飞出的白鹭，又不小心误入一场停转的梦境，被困了许久，却孤傲依旧。

    “咔嚓”一声轻响。

    子弹上膛，冰冷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西服，裤脚沾满了泥泞，堆在黑色长靴上。他的声音很稚嫩，却说着强硬的话：“宋袖抒，你必须入伍，这个任务，也必须由你执行。”

    “什么任务？”

    “你手上那张照片——”

    宋袖抒从工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半部分已漫漶不堪，下半部分清晰如昨，中间形成一道锋利的印痕，像把照片上的人拦腰斩断。

    共有七双脚，七个人。

    左下角有一串手写的数字：2023924.

    如果这是照片拍摄的日期，已经是两个世纪前了。

    就是这串数字吸引着她在来时路上捡起了这张神秘的照片。

    “找出照片上的七个人，将他们的名单交上来。我是你的搭档，你可以叫我小余。对不住了，我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回2023年。”

    小余的声音转瞬被枪声吞没。

    “砰——”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口前的血窟窿，苍白的唇角动了动，最后望了一眼漆黑的枪口后那双淡漠不惊的眼睛，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拒绝。‘新约’如今人才紧缺，别再让人来送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丝悲悯。

    阴影逐渐退散，一个扬起的巨大触角像把天空劈出一道血痕，随着血水的扩散，天色愈发昏暗。

    小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恍如隔世般遥远：

    “你该瞄准我的头才对，就像这样。”

    “砰——”

    宋袖抒倒在一片血泊中。

    血很快流干，从她头上的破洞处渗出一片蓝色的黏液，黏液迅速漫延，贪婪地吸收着地表的辐射，很快形成一片错综复杂的巨网，像是大地的神经系统有了具象化的显现，也像一团打了结的枯发丝。

    像与地表融为一体，那具身躯来不及冰冷僵硬，转眼踪迹全无。

    就这样，这片不毛之地恢复了梦里该有的阒寂。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再度睁开眼，宋袖抒下意识揉了揉头，然后是脖子，疯狂跳动的脉搏敲击着掌心。

    掌心上并没有血迹，也没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只有隐隐发青的血管。

    纤细的手腕处，戴着白色的石英手表。

    十二点四十五分。

    “宋笙烟！你过来一趟！”

    一旁有人轻拍她的肩，她顿时投去一抹机敏而肃杀的眼神，对方吓得连忙缩回了手，“笙烟……张总叫你呢，你没事吧？”

    “你喊我什么？”

    “笙烟啊……”

    同事指了指她胸前的工牌，照片上是一张陌生而模糊的脸，却不难看出五官清秀，明眸皓齿，娴静又温柔。

    宋笙烟……

    职位：编剧助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头青棕色长发柔软顺滑，一袭白色连衣裙质地轻盈，更衬得身材纤细，肤如凝脂，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

    淡淡的木质香拂过鼻尖，透明瓶身的香薰里，宝石蓝色的液体闪着细碎的光。一个粉色马克杯放在电脑旁，剩了半杯红色的茶水。

    宋袖抒将杯子端起，馥郁的浆果香彻底唤醒了她的思绪。

    她打开电脑看了一眼时间：

    2023年，8月24日。

    她竟然真的回到了两百年前……

    八成是穿到了一个午休时间猝死的小职员的身上——

    外表柔弱，看起来就是很好欺负的类型，可是，却热爱工作，热爱生活。

    宋袖抒拿过香薰，取出两根香插，只留三根在其中，然后双手合十拜了拜。宋小姐，看在咱们都是宋家人的份上，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欺负了。

    这个世界欠你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安息。

    如此诡异的行为后，却见她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自顾自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坐她身后的一个男同事，与旁边人对了个眼神，指着太阳穴转了个圈，在说这人怕是疯了。

    “笙烟，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请两天假休养一下？”

    身旁同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脸上带着关切与同情。她杏眼微沉，扫了一眼同事胸前的工牌，“小方，午休结束了吗？”

    “一点才结束，不过刚刚张总喊你呢。”

    宋袖抒背上包便走，路过老板办公室时，一个大腹便便，顶着地中海，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推门与她打了个照面，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笙烟，我喊你半天了，听不见吗？！”

    “有事吗张总？”

    没想到平日里那个柔柔弱弱，大气不敢喘的小助理，见了自己竟像变了一个人，眼神里满是淡漠，甚至有丝凌厉，张总愣了愣，却也心知不能失了威严，挺起肚腩大声吩咐：

    “午休结束就开会，去准备好会议！”

    “我又不是老板助理。”

    宋袖抒扫了一眼手表，“砰”得一声摔门而去。

    “……”

    **

    天色晴朗，阳光倾泻在高楼林立间，午后的和风舒适宜人。

    宋袖抒在写字楼门口席地而坐，恍觉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明快的色彩，如此繁华而蓬勃的景象，像是梦中的场景——

    熟悉而又陌生。

    宋袖抒只记得，她在某个地方睡了很久，后来听到了一个名词，猜测或许是冬眠舱。

    大概有一百五十年——

    因为那时已是共存纪元150年了，家园已被异族全面占领，病毒肆虐，辐射遍地，各种变异生物横行。人类躲进了地下城，似乎连十万人都不到了，人类文明岌岌可危。

    醒来后，她就一直在外流浪。

    她的体质很特殊，不怕辐射，或许是睡觉的时候进化了。

    他们称之为进化。

    手机上显示，她目前所处城市名叫城阳市——

    北方最大的沿海城市，也是全国海拔最低的城市，如果海平面持续上升，城阳市将最先被大海淹没。

    手指快速划过屏幕，她扫视的速度永远更快，像一个如饥似渴的阅读机器。

    “极端天气频发，又一个雨季过去，被洪水淹没的城市正进行灾后重建。”

    “失业潮持续席卷一线城市。”

    “癌症趋于年轻化，当代年轻人生存压力过大，生育率再创新低。”

    “作为蛋蛋后，最大的任务就是活着。”

    宋袖抒从包里找到宋笙烟的身份证，看到她的生日在2000年，11月12日，正是最早的一批零零后，今年才刚23岁。

    屏幕上忽然弹出一个直播间：

    “核污水正式排海。”

    宋袖抒点了进去，才知核污水已经排了两个小时。

    俗话说，当一个孩子决定当街拉裤子，那想必已经是偷偷拉过许多次，这次实在是憋不住了。宋袖抒退出直播间，收起手机，心如止水得出结论：

    摆烂吧。

    末日早已逼近。

    就算没有外星人，人类也迟早会自行走向灭亡。

    她一个普通人，又能做什么？

    该吃吃，该喝喝，能活一天是一天。

    当下没有什么比饱餐一顿更加重要的事了，宋袖抒一边啃着玉米，一边找到了手机银行，好在是刷脸登录，顺利查到了宋笙烟的存款。

    生怕自己理解有误，她上网搜索：

    五百万存款是什么概念？

    热评一：

    是可以放心摆烂的概念。

    路过的环卫工人见她坐在地上吃饭，不禁摇头轻叹。

    又一个失业的小姑娘，怪可怜的。

    只是，心态还怪好嘞。

    **

    “宋笙烟！你还知道回来？！已经三点了！”

    会议室中传来张总的咆哮声，宋袖抒提着一大袋的零食走了进去。

    “大家别客气，来，老板，吃根雪糕。”张总嘴角一撇，立马谄笑：“既然小宋有这份心，大家都别客气了。吃完了，正好今天加班把方案做出来！”

    众人的手陆续又都伸了回去。

    出门前宋袖抒早数好了人头，算上她和老板办公室总共只有十个人，参加会议的有八个。

    她起身将零食递给同事们，最终剩了两袋薯片，她随手取过一袋，漫不经心地撕开，“有加班费吗？”

    “宋笙烟！你是第一天来吗，没有加班费！不过，会给各位倒休的……”

    “哦，那是什么方案，一定要加班做？这不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开会吗？”

    终于，被激怒的张总拍案而起，一把将桌上一沓文件甩到了宋袖抒的脸上。

    “今天你就把这周的文稿给我整理好了，一共六千字，一个字都不许少！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上周交上来的稿子，我说了要搞笑元素，搞笑你懂吗？有没有一点幽默细胞！这搞笑吗？”

    “我看看。”

    宋袖抒从容不迫地将散落在身上的文件整理好了，扫了两眼，望向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轻笑：“确实挺无聊的，我看，远没有您来得搞笑。”

    “……你说什么？”

    宋袖抒伸出双臂，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到了张总的面前，动作很缓，很轻，却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人。

    “张总，您贵庚？”

    等她重新坐下，张总这才回过神来，一滴冷汗悄然从后颈滑落，“你想干什么？”她刚才眼里……甚至有杀气。

    是错觉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您一把年纪，情绪还这么不稳定。正是法治社会救了你，是这些完善的制度救了你，你知道吗？”不等张总反应过来，宋袖抒不痛不痒又道：“制度都如此完善了，您却老想着钻空子，属狗的吗？”

    当着全公司的面被自己素来瞧不起的小助理这样顶撞，对于张总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他一张脸早已涨成猪肝色，接连喘了几口粗气，才指着宋袖抒的鼻子骂道：

    “宋笙烟！别以为过了试用期我就不敢开了你！一个小助理你狂什么狂，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蛋！”

    “那我现在就走。”

    宋袖抒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种小公司最喜欢摆架子，摆章程，她主动辞职搞不好会有什么交接期，麻烦得要死。最好是老板看见她就来气，就上火，就想让她滚！

    那她麻溜的滚就是了。

    “哦对了，既然我已经过了试用期，麻烦准备好赔偿金，谢谢您了。”

    “……”

    宋袖抒回到工位收拾东西，最终，取过香薰，再度虔诚地拜了拜。宋小姐，没想到你是个富婆，我会替你好好享受生活的。你有什么遗愿，可以托梦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实现。

    会议室里，张总见她这副诡异行径，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宋笙烟是加入□□了吗？”

    小方推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她午休之后……就这样了。”

    宋笙烟的东西并不多。

    抽屉里放着一个购物袋，正好能装下全部。其实来这种地方上班，根本什么也不用带。

    连脑子都可以不带。

    宋袖抒提着购物袋刚出办公室，正要哼个小曲儿庆祝自己重获自由，小方忽然追出来拽住了她，抿唇笑：

    “小宋，我已经替你跟张总说过了，他不会辞了你的，往后还得靠你了！”

    宋袖抒：“……”

    我真是谢您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