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开始

    只有傍晚太阳快落山时,会有阳光从对面那个牢房的铁栏窗户里透出一线,除了这个时候她能打起精神来外,其余时候她都在混沌中度日。

    作为人的角色和思考的能力似乎都已经离她而去,到最后她已经有些迷糊自己是谁,那些无用的情绪和思绪,呼口气就能吹散。

    阴冷,潮湿,腐臭,麻木。

    每隔几日,就会有一位穿着黑袍子的男人来看她,站在她的牢房前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被灌下药汤。随着他来得越来越多,她的脑子也变得越来越不清醒,但她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之间的关联性,只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头越来越沉。

    她能听见他兴奋的声音在空空的牢房里回荡。

    快成了,快成了。

    什么成了?

    那声音一直渗透到她脑子里,于是脑子里也开始有声音在日日回荡,让她更加昏沉。

    她开始不知天日,连对面牢房的那一线阳光也不再有力气去看。

    这一次又不知道昏沉了多久,等林苓再次有了点意识时,便感觉到有浓浓的药味在嘴中弥漫,不像那些药汤般苦涩,而是一阵清凉。

    昏昏沉沉之间,她却听见了一个也许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

    那声音轻得仿佛飘在天上。

    “你有意识了吗?听着,听我说。”

    “我给你吃的是清神丹,再等一会你就能恢复一些神智,现在我所说的话你都听好了。”

    林苓在昏迷中,在刚刚抽离出的一丝清醒还不足以让她睁开双眼,她看不见这人,却闻到了她身上带着的一股暗香。

    是谁?

    “你快活不久了,你知道吗?”

    “给你个机会,杀了他们,为这些女孩报仇。”

    那人就向她腰带中用力塞入了一件冰冷的物件,紧接着,绑在她手腕上的粗绳突然被人挑断,失去绳子的支撑,浑身无力的林苓只能跌倒在脚下臭烘烘的干草里。

    好痛。

    耳朵里听见最后的话是:

    “今日帮你是我冲动,无论成功与否你都会死,所以不要提起我。”

    接着四周一片安静,林苓知道,那人走了。

    缺水的嘴唇上沾了好多干草,翻过身看着牢房黑漆漆的房顶,她愣着,茫然地在地上躺着,感受着自己昏沉的大脑变得越来越轻松,意识逐渐回笼,脑海里像开了闸的洪水,熟悉的记忆一下子冲跨了前一刻还麻木的她。

    还没来得及消化所有,豆大的泪水便冲破了眼眶。

    她慢慢爬起来,摸出腰间冰冷坚硬的匕首,迟来的强烈情绪使得她浑身发抖。环顾四周,这里每个牢房里都关着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和她之前一样昏沉,没有意识,她面上的表情愈加破碎的厉害。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气,原本很久没有运转过的大脑干涩迟钝,可牢房里污水滴落的声音、周围隐约传来的痛吟却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双腿许久没有下过地,不住的发软,但是她拿匕首的手却收得死紧。

    机会?她一定要抓住!

    嗒嗒嗒...

    他又来了,这声音和她在混沌中听过无数次的脚步声一样,是那个人。

    林苓其实很想好好看清这脚步声的主人,可她不敢,也只来得及将那把匕首狠狠送出。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匕首,招式完全没有逻辑,仅仅是凭着一股子恨意送了出去。只是那人好像完全没有想到会被这样袭击,居然连躲闪也没有。

    “你!”

    那男人看清林苓的脸,震惊地想说什么,还未成句,林苓就已经转身跑开。

    此刻她半张脸都是血,面容枯黄,眼眶深陷,活像一个疯子。可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着。

    逃!逃!

    可惜希望的火苗微弱得仅仅是几个急促的呼吸便能吹灭。

    瘦弱的林苓被迎面而来的男人狠狠撞倒在地,那男人却连步子都未曾移动。

    “林苓?!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撞上的男人一脸惊怒地看着她手上染血的匕首,这熟悉的声音让林苓被撞飞出去的魂回来了几分。

    让她原本因为疼痛和绝望而狰狞的面容僵住了。

    “把刀放下!你疯了!”

    男人又是一声怒吼。

    听着这一身吼,林苓的杏眼慢慢瞪得老大,也许是瞪得实在太过用力,眼眶里又争先恐后涌出来许多液体。

    “爹?”

    闻声,男人面上浮上狠厉的表情,抬手就要出招,却又好像顾忌些什么,只喝道:“谁是你爹!找死!”

    “啊——”

    语不成句,她只是呜咽着,往前捅出匕首的手臂却果断得像是演练了无数遍。

    “林家主小心,她恢复神智了——!”

    在身后赶来男人的吼声中,林夯的肩上多出了一道血痕,而握着匕首的林苓也被一掌打得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林夯看着眼前姗姗来迟的男人,发了怒:

    “你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突然冲出来!”

    “这,在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可能是这几日药剂量太大?”

    “你在说什么屁话!不是保证说万无一失?”林夯眉皱更紧,又道:“她受了我一掌,恐怕活不成了。明天的事还能办成吗?”

    “自然可以,只是要多麻烦一些。”肩膀受伤的男人向林夯笑着,转头看向倒在一边的林苓,眸子里闪过狠意。

    听到这个回复,林夯面色稍缓,接着冷哼一声:“我的事情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拿你试问!”

    “林老爷放心,明日定然能成功。”

    “呵!今日要不是老夫前来,让她跑了出去,岂不是坏了我的事!”

    “今日实在奇怪,但林老爷不用担心,就这女人的样子,就算老爷您不来,她也跑不出这地牢。”

    他有些嘲讽地一勾嘴角,摇了摇头又道:

    “林老爷今日怎么亲自来地牢?”

    “今日是本不想来。”说道这里,林夯的两道浓眉倒竖,看了一眼角落里气息奄奄的林苓:

    “佛禅门那群秃驴不知道抽了什么疯,非要在我府中找一个应劫之女——你这些日子没有走露过什么消息吧?”

    听得他这般说,对面的男人也皱起眉来。

    “在下不可能走露消息,怕是那群秃驴找错了人。可是今日这一出确实有些奇怪,难道是——”

    可他话没说完,便被林夯不耐烦地打断:

    “即便他们现在想做些什么也晚了!明日事成,谁能发现?”

    “也对,明日过后便是死无对证了。”

    “好了!废话无益,你赶快去准备明日一早要用的东西吧,别再出岔子,今夜你要加倍小心些。”

    两人的交谈到这里结束,没有人去理会一旁的林苓,她此刻安静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连气息也没有了。

    地牢暗处,有人的一声叹息成为了林苓最后在这人间收到的最后声音。

    林家的宅子修得不算很阔气,听说他们以前是被一个大家族被贬而来,在西境这样贫瘠的地方,能有这样的势力已经是几代人的功劳。

    如今在林宅边上有一片很大的枫林,树木高大异常,听说是林家先祖所种。

    这片枫林和林宅距离不算很远,今日若是能站站得高些向林府方向看去,还能看见林府不知什么时候燃起的火舌。

    本地的大户林府起火了,可奇怪的是偌大的林府居然没人出来灭火,连人声也不曾有,只有火焰在深夜的寒风里,越来越放肆。

    林府中的人竟一个也不曾逃出来,上到老爷小姐,下到下人杂役,仿佛全都消失了。

    “你后悔的太晚了莫肆。哪怕是让长老们编下那样的借口,我们也救不下她了。影门的人下手太狠,恶人死有余辜,但他们手段之狠辣实在难以入眼。阿弥陀佛——”

    说话人一身佛门装扮,手捻佛珠,用布条蒙着双眼。他周身真气环绕,在这离地百米的枫树枝上稳稳站立。除了一身服饰装扮,看不出哪里像一个世俗的僧人。

    此时他脚下树枝上还坐了另一人,那人与他打扮相似,只是未曾蒙眼,长相俊朗非凡,正直直看着林府的方向。

    那本该平静无波的黑眸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她还是死了。”

    这句话的声音有些低沉,语调也显得格外沉重。

    蒙眼的僧人听见了,立即停止了口中默诵的经文:“事已至此,你为这位小姐已经耽误太多。因果循环,林小姐早早去了,对她是件好事。”

    这句话只收到了那人长久的沉默。

    蒙眼僧人叹了一声,自己这位师弟的心思连他也猜不透,他只能慢慢捻着手上的佛串,又开始默念起超度亡魂的经文。

    远处林府的大火并没有蔓延,而是在将林府烧了个干净之后,慢慢变得微弱直至熄灭,只留下了炭黑的断壁残垣。

    而空予在将经文完整默诵了一轮之后,终于听到了他这师弟做出的最终决断。

    “长老们错了。空予,我也错了,这样成不了佛。”

    说出这句话的莫肆一直轻皱起的眉头终于展开,表情又变回了以往的平淡,他像终于参透了一样,不再去看那片狼藉,只站起身道:

    “走,我们回去。”

    “.....莫肆,这样下去你要有心魔了。”

    “这是我的事。”

    不过是日头初升,空中却开始聚集起了乌压压的雨云,不多时,迟来的雨点便开始打下来,雨点落在枫林里哗哗作响。在西境也算名动一时的林家,就这样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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