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擎的军队在随州城下守了三日。第四日，他们发动了进攻。

    然而，当城门被轰然炸开的那一刹难，本该还有两日才到的西疆军却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身后，和城内京军将其两面包围。经过奋力厮杀，赵擎军队损失了近乎一半兵力才艰难破围而出。

    “大哥！”

    林宣跑在最前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位配着黑鹰剑的大将军，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哥哥。他激动地跃在马脚下，高声地喊道：“大哥！是我，我是林宣。”

    林宣？大将军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很是迷茫。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翻身跳下马，一把将林宣拎了起来。

    他放下林宣，点点头道：“好小子，长结实了！大哥都快拎不动了！”

    林宣憨憨一笑，如同小孩子一样问林郁道：“大哥，你们怎么忽然来了，不是还有两日才到？”

    “翻了几座山，抄近路。”林郁云淡风轻地道，对这其中的辛苦全然不提。但他手上和颈间几道新鲜的伤疤都在证明这一路上的辛苦。

    林宣不争气地眼眶温热，被林郁毫不客气地锤了一掌。兄弟二人高高兴兴地进城了。

    消息传到上京时，太子和文武百官庆幸不已，可赵扬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京军和西疆军的主要将领竟然一个都没死。赵擎真是个废物！如今林郁已到，再想讨到从前的便宜，可不能了。

    果然，战场上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僵持，两方死伤无数。三个月后，南安王的军队开始败退，这一退，就是三百里。

    似乎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快要揭晓。

    可此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皇上竟下了一道圣旨，直接绕过翰林院，交给了身边的太监。

    废太子，封赵扬为储君。

    消息一出，文武百官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大家心里清楚，如今战事紧急，是太子主持大局。若真要废太子，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否则国家动荡，如何应对祸乱。

    “诸位大人请回吧，这是陛下的旨意。”

    “我们不信，让我们进去见陛下！”众人齐声道。

    “好吧。”赵扬叹口气，进去寝殿内，很快又出来道：“陛下请诸位大人进去。”

    寝殿里跪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大家从殿内到外面，乌泱泱排了近三十米的队伍。最前头的是几位机要大臣，包括林国公。

    他俯在皇上身边，问道：“陛下，这道圣旨，是当真的吗？太子，他并无错处。”

    皇上喘了几口气，“朕明白，只是不能再打了，越打死人越多。朕这些天一直躺着，深感生命可贵。既然他们清君侧，咱们就除了这个君侧吧。”

    林国公道：“可是陛下，向敌人服软，他们不会松手，只会得寸进尺。”

    皇上道：“那你来做这个皇帝吧。”

    林国公道：“臣不敢。”

    “你当然不敢，因为朕才是皇帝！”

    角落之中，忽然传出了皇上的声音。众人震惊不已，循声望去，却见一位原本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抬起了头，直起身来，走到赵扬的面前，缓缓撕开了自己的脸皮。

    那竟然是皇上的脸！

    “而你所控制的，只是一个冒牌货！”

    赵扬瞬间惊住，双脚几乎无法动弹。在他愣神的时候，皇上已经亲手撕下了他的面具，“至于你，赵扬，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赵扬不由后退一步，“你怎么发现的？”

    “飞鸟门的易容术自然天下无敌，可也有破解之法。牛膝草汁加朱蔻，触之生红斑，则为易容。”太子提步而入，将手中的药水滴在那榻上之人的脸上，果然很快起了红斑。撕开那张脸，是一个陌生的人。太子凉凉道：“飞鸟门的门主，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你们的易容术已不是秘密。”

    他赵扬，竟然在这人的身边服侍，数月有余。而皇上，太子，都像看戏一样看他演了这么久。一种深深的滑稽感浮上心头，如同绝望一般淹没了他。

    此时此刻，他不是王爷，不是皇子，也不是门主，而是戏台子上涂抹脂粉搏人一笑的丑角。

    事已至此，他也无须隐藏，目光顿时变得锐利，透露出野兽的杀意。“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太子冷冷道：“你不配知道。”

    赵扬了然于胸，“原来不是你，那就是林宣了。怪不得三统领不听话，竟是被你们鼓动了。

    太子道：“他们本就不愿搅进朝廷，是你们非要用毒药胁迫。如今他们体内的毒已解，家人也被救出，自然不肯再为你做事。”

    家人？林宣怎么会知道家人在哪里？猛然间，赵扬意识到了，是易十五！原来，是易十五和林宣的交易……

    原来，他以为的胁迫，翻供，一直都在林宣的算计之中。林宣竟甘愿以身陷囹圄为诱饵，秘密找出三统领一派家人的住处。不是他玩弄了林宣，而是林宣玩弄了他。就像如今，他以为是自己看着皇上和太子被他利用，却没想到是他们笑着看自己演戏。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须臾，他脸色一变，眼神阴狠，飞快抽出一把长剑朝太子刺去。

    那剑势如此之快，破空直入太子胸口，眼看就要贯穿他的胸膛。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却直直握住了剑柄，反转，直插赵扬心口。

    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赵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竟是皇上。

    他跪在地上，眼前是皇上的脚尖。

    “若非太子破了你们的易容术，朕这一辈子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如此恶毒！给朕熬药数年的丫头是你的人，给朕看病的大夫里有你的人，如今你竟然还要下蛊毒给朕！你逃出天牢，混入皇城，不仅要朕死，还要朕下如此屈辱的圣旨！向南安王服软，呸！朕死了到地底下，也绝不会放过他！”

    赵扬绝望地听着，忽然大笑起来，“恶毒！我本就是恶毒的人。子随父，我不过是随了父皇啊。”

    皇上再也听不下去，吩咐人将他拉下去，即刻拖到外面处死。

    他被绑到外面，太子阻了行刑的人，问赵扬道：“本王问你，小时候本王中毒，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赵扬森然一笑，“猜对了。”

    太子道：“为什么这么做？”

    赵扬道：“因为我比你更有资格做太子。”

    太子道：“不，你没有。”说着将匕首捅入了赵扬的心口，冷冷地看着他抽搐。

    “当年，是林宣替我中毒，后来痛苦多年。我本想着抓到人后要他千百倍地还回来，可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林宣他会很幸福，不需要被你拖着活在阴影下。所以你该庆幸，我能如此结果了你。”

    赵扬死了，皇上当即宣布退位，做了太上皇。太子成了新的皇帝。

    两个月后，南安王军队退至鄱阳湖一带。此时，关于东南河堤塌陷的旧案被翻了出来，再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谈着谈着，人们惊愕地发现，当年这场水灾的爆发和赵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说，赵擎就是罪魁祸首。

    为了银子，几十万人命景王都不放在心上。

    鄱阳湖离徽州不算太远。很快，徽州军民大骂赵擎，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他们说南安王不要脸，自己的外甥害了人，太子擦屁股，他竟然反咬一口。

    流言越来越多，南安王渐渐失去了民心，军心动荡。

    接着三个月后，他死在了一片峡谷，身边是赵擎的尸体。据说后来，有一名女子为他们收尸，却失足坠崖。身上有一封信，是给名叫宋清的世子妃。

    世子妃的信，旁人不敢轻怠。村民拿着信问了好几天，才找到林宣的营帐。

    宋清正在给林宣上药。她一眼就认出了朱朱的笔迹。愣了好一会儿，松青才接过来，却没有勇气打开。

    最后还是林宣念给她听。

    “小姐，朱朱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小时候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高兴。后来辗转被卖，朱朱恨过很多人，也恨过你，恨你不能保护朱朱。后来你找我回去，我又高兴起来。可当我爱上殿下，你却要毫不留情地送我走。我很难过。为什么我总要和自己亲近的人分开？我情愿和你们一起死，也不想一个人孤单地活。而当我知道母亲的死和侯爷有关后，我只能选择放弃小姐，做殿下的人。他不是个好人，却对朱朱好。他从来没有放弃我。欺负过我的人，他也全都杀了。这很疯狂，但我高兴，真的。如果人还有来世，我还是想见到小姐，只是那时，请您别再放弃我。”

    宋清怔怔地道：“我没有想要放弃她。跟着赵擎，她……”她哽咽着道：“我没想到赵擎倒是真心待她。可是她也迟早会死，就像如今……”

    林宣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她的选择，随了她吧。”

    还有她父亲的死。她忍了这么久，才终于肯说出来。为了一个连宋清自己都厌恶的父亲，朱朱始终不曾告诉赵擎真相，否则赵擎一定是要杀了宋长明的。

    宋清接过那封轻飘飘的信，觉得它是那样沉重。

    她找到了朱朱的尸体，当时已被人配了阴婚。她将尸体扒出来，和赵擎的衣冠冢合葬。赵擎是反贼，早被人烧成灰散了。但即便是这衣冠冢，她相信朱朱也会高兴。

    她摸着没有刻字的牌位，认真地道：“如果真的有来世，宋清一定保护好你，也一定要赵擎娶你，做正妻。他若敢不娶，我就让林宣打他。”

    “我就当作是你来世还嫁我的承诺了！”林宣朗声笑道：“我也娶你，还是正妻。若我不从，你直接打我。”

    宋清被他逗笑，“我可打不过。”

    林宣道：“反正我不会还手。我想我来世，还是会这么喜欢你。”

    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枝头上开出了白色的的花苞，像是祭奠，也像是希望。她站在树荫下，牵起了他的手，对他浅然一笑。

    “笑什么？”

    “我以为我能把故事变成爽文，可是好像一点也不爽。”

    “爽文？何意？”

    “可以理解为大杀四方，唯我独尊，阻我路者，皆无……皆无好下场。”

    林宣担忧地碰了她的额头，“烧坏脑子了？”

    宋清道：“没有，我只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我不要大杀四方，只要你陪着就很好。”

    “这就对了。想得简单，活得简单，多多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