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一见到赵扬,嬷嬷忙不迭地开始告状,“殿下,方才……”

    “行了,本王知道了,你走吧。”赵扬冷冷道:“嬷嬷,母亲年纪大了,你还是好好照顾她,别说些不中听的话,做些不好看的事让她心烦。”

    嬷嬷愣住,低头答了句是后赶紧溜走了。

    宋清无奈道:“到底是侯爷夫人身边的人,怎么如此不识大体?”

    赵扬道:“她从小跟着母亲,情谊深厚,母亲待她的确比旁人宽容。”

    不知不觉,一片火红的枫叶飘了下来,落到赵扬肩头。冥冥之中,似乎真是那牌位的灵魂在触摸着他。

    赵扬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注意到那片枫叶。他取下捏在手里,慢慢摩挲着叶片,动作轻柔,一如他此刻看向宋清的眼神。

    “你知道她了,是么?”

    宋清佯装疑惑,“你说的是谁?”

    火红的枫叶掉了个,赵扬拈着叶柄微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耳边是沙沙的风声,天色渐渐暗了。他的脸逐渐朦胧,只是笑容依旧。

    宋清感到几丝冷意,眼神中露出戒备,“你怎么知道的?”

    赵扬似是随意,淡淡道:“可能是巧合太多,也可能是……”他调笑地道:“心有灵犀。”

    “你与我?”宋清觉得甚至可笑,且嫌恶。她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神飘到别处,连看也不愿看他。

    这样的嘲讽让赵扬觉得不适。他已经说服自己低头,愿意和宋清当朋友,从头开始,终有一天会回到从前,可是宋清根本就不信他的心,还用这样的眼神来伤害他。

    他看着她的脖颈,如此柔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伸出手去,捏断它,这样她的脸上就会露出恐惧,这样她的眼里就只会有他,而不是那个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林宣。这样,就可以结束这种漫长不休的折磨。

    可是很快,他又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心慌。他已经伤害她太多,已经够了。

    他走近前来,抬手拔掉她头上的簪子,对着锁孔插进去。嘎哒一声,锁开了。

    “既然那么想知道,进去看看。本王邀请你。”赵扬朗声道,仿佛是在邀请她去一场盛大的宴会。

    天已经彻底黑了。远处亮着灯笼,红的,黄的,绿的,像火光的温暖。可这里的阁楼前没有灯笼,也没有月光。屋里亦是一片昏暗。

    赵扬融入那片黑暗之中,摸索着寻找什么。片刻后,橙黄的光亮了起来,宋清终于看清楚了那屏风的模样。

    织锦赤红底金线绣凤凰,上等的面料,上等的金线,只是针脚略显粗糙,不够细致。

    “你猜这是谁的?”

    赵扬的声音响起,低低的,隐隐含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宋清心中渐渐有了猜测,却没有答话。

    隔着屏风,赵扬又道:“你不想知道完整的故事么?红袖没告诉你的完整的故事。我想,你是愿意知道的,否则你也不会来这里。”

    宋清慢慢走了进去,绕过屏风,看到了赵扬和面前的……两个牌位。

    义妹江慧之灵位

    世子宋长信之灵位

    她的心砰砰地跳着,神思紧紧绷起。除了江慧,这里竟然还供奉着宋长信的灵位。宋长信可是被陛下判了罪的。即便宋长明后来重建安顺侯府,也无法推翻当年的案情,而在秦家的帮助下以“年纪尚小不曾参与其中”保住性命并承袭了侯位而已。因此在大理寺和刑部的案卷里,宋长信依然是犯了死罪的人。

    那个罪名是通敌。

    上京拔除西戎的细作时,顺藤摸瓜搜到了一批人,其中不乏朝廷重臣,包括安顺侯府。后来,朝廷在老侯爷屋里搜到了一本词集,在宋长信屋里搜到了青尊琉璃茶盏,均是细作所赠,抵赖不得。

    最后,安顺侯府被判了通敌之罪,抄家灭族。可通敌一事,宋长明这么多年没信过。私底下,许多人也难以置信,可他们都不曾说出口。

    赵扬看出了她的疑虑,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通敌之人的灵位还在这里?难道我就不怕有一天,被陛下发现?”

    宋清意识到了什么,猜测道:“难道这灵位并非你或永平侯所设,而是……淑贵妃?”

    赵扬点头道:“不错。”

    宋清不解,“淑贵妃与信公子……”

    赵扬道:“兄妹之谊,母妃心上之人只有我父皇。父皇还是皇子时,曾与信公子离开上京,游玩数月,此事广为人知。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和父皇一道去的,除了宋长信,还有我母妃,当时的永平侯府老侯爷之女。”

    宋清诧异道:“淑贵妃也在?”

    赵扬道:“是。她心系父皇,偷偷跟着去了。老侯爷担心这有损姑娘家的名声,将此事瞒下,对外只说她身体不适回老家休养。本以为姑娘家在外面,诸多不便,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还特地派人跟着。谁知派去的人被甩丢了,母妃一直跟父皇还有信公子在外面待了足足四个月才回。在那之后,她就常提起一个人,说是她新收的妹妹。也是这个屏风的主人。江姑娘。”

    宋清心中砰然一声,如大石落下。她看向那个屏风,就像火焰一眼,灼灼地燃烧着,“这是江姑娘的婚服吗?”

    “是。”赵扬的神情渐渐变得悲伤,“江姑娘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女子。我母妃三人行至小酒馆时,遇到匪徒,她仗义出手,因此结识。于是三人行变为四人行,我母妃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很是高兴。且在外有女子同行,总是要方便许多。据她所说,江姑娘出身民间,有许多他们不会的东西,也让那游历之路便利许多。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直到……”

    宋清道:“直到陛下喜欢上了江姑娘?”

    赵扬道:“是的,就像戏文里的故事一样。父皇喜欢江姑娘,可江姑娘跟信公子两情相悦,因此父皇待信公子渐渐疏远。信公子想要挽回,却失败了。重获君心的唯一方法是放弃江姑娘,可他不肯如此。父皇眼睁睁看着他们订下终身,便说要娶我母妃。后来,江姑娘有事暂回家乡,我母妃三人回了上京。再后来,父皇做了皇帝,娶了皇后,生了太子,我母亲也成了淑妃。可是信公子依然孑然一身。”

    宋清问道:“他是在等江姑娘吗?”

    赵扬道:“是。在他们分别三年后,江姑娘来到上京。那时她身体已有些不太好了,总怕冷,武功也大不如前,可性子依然那样活泼。在他们重逢那日,信公子将她领到侯府祠堂,将自己亲手做的婚服送给她。信公子说,那件婚服,他做了两年。五天后,江姑娘进宫去见我母妃,想邀请我母妃参加他们的婚礼。可是最后……”

    赵扬的声音渐渐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在宋清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想到赵扬如此冷漠之人,竟也有如此伤怀的模样,渐渐有些动容。

    赵扬道:“最后,她在宫中,生下了……”

    宋清替他说了下去,“她在宫里,生下了你。”

    他们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那些最肮脏的手段,给予一个逝者极尽可能的尊敬。

    赵扬道:“母妃在她生产当日,用一个孩子替了我,将我送到永平侯府。至于江姑娘,在休养几天后回到了安顺侯府,不久后过世。按照江姑娘的遗愿,她没有埋入地下,而是烧成骨灰。一个月后,安顺侯府因通敌获罪抄家,贴了封条。江姑娘的灵位被我母妃偷偷派人从安顺侯府中拿出来放在了这里。她还找人做了信公子的牌位,一同放在此处。信公子的尸首在行刑后丢入乱葬岗,我母妃也派人找到烧成了骨灰,和江姑娘的一起撒向了大海。因为江姑娘曾对她说过:‘天底下太脏了,我不想留在这里。即便是尸首,我不想留。’我母亲便只留下两个牌位。她始终觉得,只要这样常常供奉着,江姑娘和信公子就能再世为人,富贵一生,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宋清道:“也许,还有淑贵妃心里的愧疚。如果江姑娘没有因为要见她而进宫,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一切。”

    赵扬道:“是。她说,他们在民间时,江姑娘明明年纪比她小,却常常照顾她,旁人都以为她是妹妹。可是在上京,在宫里,她竟然没能照顾好江姑娘。”

    宋清道:“那殿下呢?你又何苦去争这个皇位?”

    赵扬微怔,“我为什么不能?”

    宋清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江姑娘的孩子,也就知道为何淑贵妃要将你送出宫。我斗胆猜测不只是因为太史局之言,而是江姑娘厌恶陛下,不想她的孩子和陛下有牵扯,所以才让淑贵妃将你送出宫。”

    赵扬道:“那若是我想为自己的母亲尽一份心呢?”

    宋清道:“尽心?”

    赵扬决然道:“有人伤害了她,为人之子,自然是要报复回去。那人既然最珍视手中的权势,那我就拿过来。完完整整地夺过他的一切,再去算这笔账,难道不是最好的报复?”

    宋清没有回答。

    赵扬道:“所以,不要阻止我。你该知道,江姑娘受的屈辱,只有我能够替她讨回来。到那个时候,我才能堂堂正正地叫她一声母亲,堂堂正正地供奉她。”

    宋清的心动摇了。

    那屏风上的火焰还在燃烧着,像是一个年轻女子曾经的呐喊。粗糙的针脚细细密密,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满腔的爱意。信公子每绣一针,都憧憬着心爱之人穿上它的模样。而江姑娘在那三年里,也曾无数次思念过对方。

    他们本该有令人艳羡的一生,而不是只留下冷冰冰的牌位。

    他们的屈辱,应该有人讨回来。

    可那个人,真的会是赵扬吗?瑟瑟的风灌了进来,她脑中激灵一闪,想到了林瑶,太子,徽州百姓……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赵扬所言报复,到底是真的报复,还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江姑娘的故事,他的身世,是给他的人生套上了沉重的枷锁,还是给了他一个争夺皇位的机会?

    她想要问赵扬,可是当着江姑娘的灵位,她没有开口。有些话,还是别让江姑娘听到了。生前受了那么多委屈,死后也别再受伤。

    “所以清儿,我必须坐上那个位子。”赵扬捏紧拳头,沉声说道:“你放心,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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