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侯府。
“殿下，她来了。”
赵扬执笔的手忽地顿住。须臾后，他放下笔，慢慢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平静地道：“请人到正厅坐着，我这就来。”
“对了，”他想了想，“让人多加点炭火，再送个手炉给她，今日天冷。”
“是。”南风应声，又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她是跟林世子一起来的。”
赵扬不由皱眉道：“知道了。”
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出现，赵扬的步子却变得极缓。他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很多问题想要问，可是真的面对，他却忽然没有了勇气。
他害怕，他见到的不是那个爱着他的宋清。他害怕宋清不会原谅自己。他更害怕，真如宋知淑说的一样，他们从此没有了可能。
“殿下。”
眼前的姑娘，脸颊红润了一些，也圆润了几分，看来伤势已经大好。身旁搀扶着她的人，她的夫君，林宣，的确将她照顾得很好。那个被下人送来的手炉放在一边，她手里抱着的手炉，显然是自己带来的。
赵扬心里觉得空空的，沉闷地开口，“你的伤……”
“已好了许多，此次前来，是想问问殿下宋知淑的下落。”
她蹙着眉，声音很平静，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有些嫌恶的陌生人。
赵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不是那个爱着他的宋清。
“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殿下请说。”
“这些日子，关于你的事情，我也问了一些大夫。听说有些人在身体内生出两个甚至更多的灵魂，有的相似，有的全然不同，那么宋清，天顺二十四年三月前后，你的变化是否是因为此种缘故？”
宋清惊讶地看着赵扬。对于赵扬要问的，宋清已想好了这种解释，不曾想赵扬自己却先问了大夫。她本担心赵扬无法接受这种荒诞的缘由，如此一来倒是简单许多。她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从前不敢说是怕殿下视我为怪物，如今想来是不会了。”
赵扬苦笑道：“我怎么会？”
宋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的宋知淑。即便是做好充足的心里准备，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宋清心中还是生出巨大的恐惧。
浓重的血腥味和腥臊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间石室，让人几欲作呕。角落里尽是食物的残渣，污物，脏水，还有几只死老鼠。宋知淑躺在一堆稻草上，头发和衣裳乱糟糟的，身上和脸上都交织着凝固的血液，如蛇一般蜿蜒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来人的响动惊扰了她。她颤抖着蜷作一团，却没有醒来，只翻身继续睡着。
宋清一眼就看到了背上的伤口，跟自己背上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宋知淑背上的伤已经溃烂，让人不忍直视。宋清提着心慢慢走了过去，正要叫醒宋知淑，忽然发现那伤口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伸手去碰那伤口附近的衣裳，希望能盖住。可是就在手碰到的那一刹那，宋清忽然认出了那是什么，瞬间头皮发麻，拔腿跑了出去扑到林宣怀里。
林宣紧紧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顶，“怎么了告诉我？”
宋清哆嗦着摇头，不愿意说话。
“还去吗？”
宋清将脑袋窝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于是林宣揽着她，一步一步地朝里走去，再一次来到了宋知淑身边。
此刻，宋知淑刚好醒了过来，抬眼看着眼前的来人，茫然无措。
林宣从身上拿出一枚伤药，递给她，“吃了，会好些。”
宋知淑猛然睁大眼睛，转身往角落里爬去，跟那些污物混作一团，口中发出低低的嘶哑的吼声。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脑袋去撞墙。可是她太虚弱了，连撞墙都发不出太大的动静。脑袋砸在墙上，都是软绵绵的。
宋清心里十分难受。她十分不喜欢宋知淑，可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宋清厌恶谁就会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要再见，而非如今这样将人关起来残忍折磨。
赵扬不说到底对宋知淑做了什么，可宋清能确定的是，这已经不是正常人的心理了。
他才是个怪物。
“我去吧。”林宣拉着她的胳膊。
宋清摇了摇头，“不，她没法再伤害我了。”
她忍着浓重的恶臭，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的黏腻走到宋知淑身后，轻声道：“宋知淑，宋知淑，你能听到么？我是宋清。”
许久之后，宋知淑慢慢恢复了神智，渐渐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她。
“是，我是宋清。我来带你走。”
宋知淑痛苦地捂着眼睛，忽地又抓住宋清的衣裳，激动地摇头。
“跟我走吧，赵扬是个魔鬼，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跟我走，我会找大夫……”
宋知淑更加激动了，伸手蘸着手臂上的伤口在地上慢慢写了几个字。
杀了我。
宋清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不，我不会杀人。你相信我，我带你走……”
宋知淑拼命摇头，指着地上那三个字，见宋清不同意又开始磕头，鲜血和眼泪混了一地。
林宣走来，避开宋清伸手打开了宋知淑的嘴巴，心里明白过来。
“她的舌头被拔去，手腕脚腕被折断，大约十几天了。这几处伤口，神医在世也救不好。若要保命，恐怕要截去她的双手和双腿。”
“够了。”宋清听得遍体生寒，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为什么？……”
轻轻地，她感到有人在扯她的衣裳。她睁开眼睛，是宋知淑。宋知淑指着地上的字要宋清去看。
又多了三个字，跟在“杀了我”之后。
对不住
她努力地擦了擦手，伸手拉着宋清的胳膊动了动，眼中露出浓浓的乞求。
这一刻，宋清知道，宋知淑活不了了。即便真的救了她的性命，宋知淑也无法忍受那样活在世上。她曾经是那样骄傲的姑娘，情愿骄傲地死去，怎么会愿意屈辱地活着？
宋清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泪水盈满了眼眶，“好，听三妹的。”
一声三妹，宋知淑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自己很讨厌她，觉得她是个下人之子，还抢走世子哥哥的心，因此处处与她作对。可是，那时安顺侯府还在，自己还没有嫁给世子哥哥，一切都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可是她没有珍惜。
如果能回去，该多好。不，现在也很好，她要去地底下了，那里有母亲，父亲和哥哥，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吞下林宣喂给她的药丸。没过多久，胃中一阵痉挛，她跟着咽了气。
宋清沉默着起身，拉着林宣的手来到密室外头，听着瑟瑟的风声，难受地弯下了腰。
“你疯了。”对着越来越近的阴影，宋清低低地道。
“是吗？”赵扬静静地站在她面前，问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可宋清没有这样说，她已经杀了一个人，不想再去杀另一个人。
她沉默片刻，最终道：“我不知道。”
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答案，赵扬道：“无妨，她会自己来找我的。”
临走时，宋清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问赵扬，“殿下，那日在秦宅，你是怎么认出我并非你想要的那个宋清？”
赵扬神色怅惘，望着她的眼睛，却似乎并不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她……非常怕虫子，连看一眼都要跳到几步之外，怎会同你一样伸手去捉？”
“原来如此。”
“你占据着她的身体，可你并不了解她。”
“那殿下呢？”宋清反问道：“殿下足够了解她么？”
“我……”赵扬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