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只剩下最后一桩事了。
宋长明的结局。
“宋长明身为五皇子岳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褫夺安顺侯封爵,废其大理寺卿官位,罚没家产,废为庶人。”
本是这场戏的所有,如今反倒成了一个引子,一个最无足轻重的部分。除了跪在地上谢恩的五皇子和宋长明自己,所有人都没想到在绝境之地中,宋长明竟用这个法子找到了生路。
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太监念出早已拟好的口谕,目光落在楚扬身上。
不,是赵扬。他想。
在韩贵妃宫里以及回来的路上,他做了充分的准备,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当他坐在龙椅上,第一次以父亲的目光去看赵扬时,心底仍有些许不自在。
然而,当赵扬跪在地上,喊出那句“父皇”时,那些不自在忽地全部消失了。他心中一软,有些动容。这是他的孩子,连中三元的天纵英才,可谓是诸皇子中最出色的那一个。若他是皇后的孩子便好了,他想。
“谢父皇恩典!”赵扬先宋长明一步扣头,抬眼看着皇上拱手道:“岳丈犯下大错,如今父皇既往不咎,但儿臣心中实在难安,愿辞去吏部考功司郎中之位,代其赎罪。”
满殿再一次哗然。皇上的眼中也满是惊愕。
六部之首的吏部啊……吏部的人和景王多说几句话都要被陛下申斥,赵扬竟然愿意放弃吏部的机会。而且那可是考功司啊,捏着多少官员的升迁机会……
“父皇,楚扬在演戏!”景王大步走到殿门口,被羽林卫拦住。
皇上不悦地抬眼望去,吩咐人放他进来。
景王快步走到赵扬身边,高声道:“父皇,就是楚扬设计的这一切,他要的就是皇子之位,现在这样,不过是以退为进,您莫被他骗了!”
皇上凉凉道:“怎么设计的?你说来听听。”
是他让人将证据送给我,是他让我告发宋长明,是他利用了我……骄傲的景王不可能承认这些,不可能提及那些隐秘的事情,于是便将矛头直指宋长明,“如此至关重要的遗书,你却在几日前就将其带在身上,难道就是为在今日拿出来吗?!”
宋长明一时无法接受庶人的身份,不愿下跪,只稍稍躬身道:“故人遗书,涉及皇子身份,心中惴惴不安,多年来一直带在身上。再者,我也不会为了旁的东西牺牲侯府的一切。”
“好一个惴惴不安!”景王冷笑,“既然多年来都知道,为何一直不说,偏偏等到今日?本王如今怀疑这遗书定有猫腻,说是伪造也未可知。”
太子看不下去了,制止道:“二弟,楚嫔和韩嫔宫女的话都证实了。且韩嫔宫女可是父皇亲自去问的。”
这声“韩嫔”,深深刺痛了景王。他母妃那样高傲之人,却被这些人害得丢了位分,何其可恨!他一心认为口供可作假,要从遗书上找出端倪,遂无视太子的劝告,对楚嫔道:“遗书给我。”
楚嫔将东西死死藏在袖中,冷冷道:“故人之物,自当故人保管。”
“给我。”景王逼迫道。
“住口!”皇上面色铁青地喝道。同时,一个黑色的东西猛然砸了下来,正中景王的右肩。那是一方砚台,里面的墨汁洒在身上,浸透了那紫色的蟒袍,也让他的心顷刻间冷下来。
景王怔怔望去,一时竟感觉不到疼痛,不可置信地道:“父皇……”
皇上大怒道:“逆子!人证物证俱在,你执意这样是给谁看?你母嫔知道错了尚且宫中自醒,你若如此咄咄逼人,到底将朕置于何地?!”
“儿臣没有。”他跪了下来,“儿臣只是觉得皇子身份事关社稷,自然该慎之又慎……”
“好,好,好,”皇上冷笑道:“那你便去你母嫔宫里听她的吧!”
跌宕起伏的戏终于讲到尽头,林宣拎起茶壶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几大口后,他心满意足地抹了嘴,继续道:“于是他就被送到了韩嫔宫里,什么时候出来,陛下半个字都没提。”
“那楚扬……不,赵扬真的辞掉了吏部郎中的位子?”宋清问。
林宣道:“当然没有。陛下没允,让他安心做事,别被景王的话扰乱心神。出宫后,他就跟宋知淑还有宋长明一起去接原来侯府里那些人了。”
宋长明被免罪,家人自然也就无事。侯府的荣华富贵没有了,性命还在,就是好的。再者有宋知淑在,荣华富贵还不是能够重新得到的东西?
她忽然心中惆怅。她想去见一见苏临英和宋知越,想去接他们来,但是这样并不合适,他们也并不会同意。赵扬是五皇子了,从此以后,五皇子的府邸就是他们的家。有宋长明在,宋知越大约不会受欺负。毕竟宋知文废了,知越是他唯一的指望。
得知被释放的消息,苏临英等人喜极而泣,互相搀扶着上了马车。原来的下人并未跟着,都发了遣散费各自回家或者另谋出路,只有罗嬷嬷和苏临英的贴身丫鬟留了下来。
在马车上,他们终于知道了得已被释放的缘由,在大难不死的欣喜之余,一种对于未来的寄人篱下的忧虑也慢慢升起。宋老夫人还好些,她毕竟是长辈,赵扬即便做了五皇子还是得给她几分面子。可苏临英却不同,她清楚宋知淑对她的敌意。从前王曼云还在安顺侯府时,就常在宋知淑面前说她如何不安分,后来王曼云离开了,自己掌管侯府中馈,宋知淑更是一度认为自己抢了她母亲的东西,甚至在她母亲一事中有推波助澜的嫌疑。如今,要去的地方,可是宋知淑当家做主。
苏临英这样想着,便觉得心头一片阴云,比从前在安顺侯府时的忧心更甚,于是无声地抱紧了宋知越。
皇上本要给赵扬赐新的府邸,就在太子府隔壁,但楚扬以住惯永平侯府为由婉拒,还受到一众老臣的称赞,赞其不为富贵迷人眼云云。宋知淑本十分高兴,听闻此事后对此颇为不满,觉得降低了自己的王妃身份,但奈何赵扬坚持,她便只能作罢。新的牌匾还未做好,但门前的护卫已经增加为原来的两番,正符合一个皇子府邸的规制。当然,这也是宋知淑的坚持。
马车停在永平侯府门口。
永平侯和夫人没有出现,只有一袭青色衣裙的姑娘站在门口。宋长明看到这情景,心里明白,永平侯和夫人是并不欢迎他们的。从前是姻亲又如何,现在是获罪之身,不过是借着赵扬的身份才保下性命。又或者,他们心里也在怨恨自己,赵扬的身份恐怕并不是他们想要揭开的。无论如何,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几人下了马车后,赵扬和宋知淑方才下马。赵扬手刚出帘子,那青色衣裙的姑娘便笑着跑了过来,甜甜地叫了声“世子。”
闻言,宋长明十分不悦,看她有几分眼熟,但又认不出来,想着这妾室大约是哪个小门小户出身,也不曾放在心上,便冷着脸斥责道:“糊涂东西,圣旨都传了,你还叫世子?!”
宋长明成了庶人,但常年为官形成的一股压迫之气仍在,即便一身素衣,也让这普通百姓感到害怕。如今他这样冷脸斥责,那姑娘不由瑟缩一下,眼神躲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僵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半步。那样惊慌又手足无措的表情,宋长明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宋清,不,是很久以前的宋清常有的动作。每当面对自己、王曼云,或是宋老夫人时,她总是那样胆小又慌张的。
这一刻,他想起了宋清曾经的坦言,忽地意识到,她和赵扬的旧情是真的,这姑娘十有八九是赵扬找来的替身而已。同时,他也记得宋清说过,真正的赵扬不是他面前的温雅公子,是有心机的人。宋清要他别和赵扬为伍,可那又怎样呢?绝境之中,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岳丈大人。”赵扬下了马车,收起他脸上一贯的笑容,肃然道:“这是我的妾室,名为阿碧,也算是知淑的妹妹。看在我与知淑的面上,还请您注意言辞。”说完,他走到阿碧身边,轻轻地揽住她,声音无比温柔地问道:“吓着了吧?”
阿碧怯怯地抬起头,看着赵扬,“有一点。”
赵扬抬头看着宋长明,眼神冷冷的,“岳丈大人,你吓到阿碧了,还请你同她道歉。”
宋长明满脸震惊,“我,给她道歉?!”他不由看着身后正在下马车的宋知淑,实在想不通她怎能容许这样一个妾室爬到自己的头上。
宋知淑也听不下去,宋长明毕竟是他的父亲。她板着脸,对赵扬道:“殿下,我父亲再怎么算也是长辈,无心之失也就罢了,况且阿碧既然不计较,你也莫计较了吧。”
不曾想,她的话非但不能平息赵扬的不快,反而将自己也圈了进去。赵扬凉凉道:“王妃如今又在充大度了么?可我记着这圣旨刚下,侯府门口的护卫便增加了一番,引人非议,难道你想让人说我垂涎这五皇子之位已久么?”
宋知淑愣住,慢慢道:“我……只是……”
阿碧慌了神,激动地摆手,对赵扬道:“不怪这位爷,是我叫错了。夫人说了,该叫你殿下,我方才一高兴,又忘了。”
“你还是这么善良……”赵扬叹息着抚摸着她的背,“同你说了多少次,别人错了就是错了,不干你的事,你也不必往自己身上揽。你是叫错了,可我既然没生气,旁人无论是谁,也没有资格训斥你。”
宋长明听了这话,浑身不得劲,他知道这话是给阿碧说的,但后半句可是给他听的。他再次看着身旁的宋知淑,以为她能帮自己。可她只是皱着眉,一句话也没有说。被他看的不自在后,宋知淑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你怎么弄的?”宋长明低声道。
“我没办法,真的。”宋知淑闷闷道。
赵扬没有再等下去,重新逼迫着宋长明,脸上是宋长明从未见过的冷漠,“岳丈大人,快些吧,阿碧还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