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护卫看宋清神色有异，也猜到此事并非寻常，琢磨了一下开口问道：“主子，还查么？”

    查么？她不知道。若是别人还好，倘若张老三的死因真和朱朱有关，那……她自然是不会真的揭开真相。张老三死不足惜，可朱朱的改变让她难以接受。朱朱是永远跟在她身边，永远温良的姑娘，而不是现在这样。

    然而她内心再是拒绝，也不能不接受这一切。她沉默许久，终是紧紧地攥住茶盏，低声道：“查，记着，不要惊动人。”

    不知是护卫手脚不利落，还是有人盯得太紧。隔天一早，景王府的帖子便递了进来，说是约她相见，就在城外的明月楼。宋清打开帖子，看到落款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蓦然怔住。

    朱朱。

    细细看去，字迹秀美，飘逸中略带苍劲，完全不是朱朱从前潦草的笔迹。若非“朱朱亲笔”几个字，她是决计认不出来的。朱朱，确实变了许多。

    宋清没有心思用早膳，洗漱换衣后便去了明月楼。上一次在这里，还是楚扬和冯代接头，自己险些命丧冯代之手。熙熙攘攘的喧嚣中，那曾经鲜红的血迹早已化为乌有，许久前的命案也不再被人提起。明月楼照样热闹，来客照样四海奔波。一瞬间，宋清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夫人是来找人？”店小二看到宋清衣裳容貌不俗，又是举目四望，便知并非来用饭的。

    “是，我姓宋，可有人在此等我？”

    店二小神色微变，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有，有，有，夫人快随我来。”

    宋清一路跟着店小二上了三楼，进了天字号雅间。门一打开，一袭桃红底绣菩提蜀锦映入眼帘，花蕊是用密密麻麻的金线绣的，价值不菲。上次还是西番莲花纹，这次便是菩提，还都是难得的蜀锦料子，看来她在景王府过的着实不错。

    门从后面关上，朱朱转过身来。她依旧是同上次一样，略施粉黛，但气质已经与过去全然不同。从前，朱朱再高兴也是微微低着头，面容有些姿色，但终究寡淡，言谈举止中又带着几分怯意，将那几分本来的姿色尽数掩盖。可现在，那淡淡的妆容恰到好处地将她的几分姿色衬托到极致，仿若一朵纯白无暇的梨花，令人不由心生钦慕。她挺直腰背，目光平静，就好像那十年的飘零都是别人的故事。宋清心中动容，那些质问的心思都慢慢歇了下去。

    “小姐。”朱朱屈身行礼。

    宋清扶着她，微微一笑，“朱朱，你变漂亮了。”

    朱朱却并未起身，而是突然跪了下去，“求小姐不要再查下去了，朱朱求你。”

    宋清蹲下去，面对着朱朱的脸，“告诉我为什么。”

    “张老三是我杀的，小姐真要查下去，就是将我往死路上逼。”朱朱磕头说道。

    “继续说。”

    “那时张老三去齐小姐府上找我，被我知道了，我借口说要给他钱，将他骗到了山上。他要银子不成，一怒之下就要杀我，我挣扎中不小心刺了他一刀，然后将他推了下去。”朱朱一字一句地说着这桩命案，人却出奇地平静，“小姐若是真查出来，我是没脸活了。我不听您的话，偷跑回上京，和殿下在一起，是对不起您，可是请您念在我们从前的情谊上，别再查下去了。”

    闻言，宋清垂下眼皮，摇了摇头，“我是猜过张老三的死和你有关，可你眼下这番话却是漏洞百出。张老三力气比你大，盛怒之下更是疯狂，又怎会让你找到机会刺他一刀？你就这样真心对景王，想尽办法将他摘出来？”

    “我没有。”朱朱抬起脸来，和宋清对视着，“都是我一人所为，和殿下无关。”

    “你一人所为？朱朱，我这边刚查没多久，你就得到消息，这并非你的本事。”宋清摸了摸她耳垂下的玲珑翡翠簪子，慢慢道：“这是他的本事。”

    “不，不是。殿下把人给了我，是我自己发现的。”朱朱咬牙坚持着，但语气已然微微地激动起来。

    “朱朱，也许你觉得我查出来和他有关，是抓到了他的一个把柄，好送给太子和林宣，呈报陛下，让陛下责罚他。可是朱朱，即便我真的告诉陛下，陛下也不会因为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去惩罚一个皇子？震动天下的水灾都没能将景王下狱，何况区区一个张老三？陛下连他的名字都不屑于记下的。”

    朱朱道：“可是殿下对我说陛下不喜欢他。”

    “不喜欢和惩罚是两件事。陛下因为水灾将景王囚禁在府里，现在不也放出来了么？若张老三真能动摇景王，难道京兆府的大人不会呈报上去？他可不是景王的人。”

    朱朱想了想，眼中升起一丝希望，“真的吗？”

    “真的。”宋清重重点头，“而且张老三死有余辜，无论是谁杀了他，我都不会说出去。方才那些话，我从没听到。那天在村子外的小路上，我说过我会保护你。这话是真的，永远作数。”

    朱朱心中一震，某处地方似乎被人狠狠掐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她那一直平静到近乎冷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从前熟悉的温柔的神色。她握住宋清的手，声音微微哽咽，“小姐。”

    宋清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见我了么？”

    “我怕小姐恨我，恨我不听您的话，我没脸见您，可是我真的喜欢殿下，我想一直待在他身边。”朱朱终于落下了眼泪，“小姐，求您别再逼我了，真的。”

    宋清心中隐隐作痛，叹道：“我是不想你待在景王身边，可也不愿你因此疏远我。你既然铁了心要如此，我也没办法，幸好他如今待你不错，只愿你以后凡事看开，莫要后悔。”

    “朱朱，不后悔。”重重的叩头之后，朱朱起身，抹了眼泪，这才传小二上菜，都是宋清从前喜欢的菜色。两人笑着用饭喝茶，谈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宋清得知景王府中妻妾众多，但好在图钱和图权的多，图感情的也就朱朱一个，再加上朱朱从不与人争什么，只想着日日守在景王身边，因此一众妻妾并没人为难朱朱。宋清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似乎真的重归于好了。宋清想。但她知道这并非事实。朱朱没有对她说真话，或者说，全部的真话。因为没脸见自己，所以一直避着，甚至在自己碰见时都不承认，这不合情理。只是朱朱不愿再吐露自己的心思，宋清强问也只是将她推的更远，就如同前天街上那幕，因此宋清并未戳破。

    分别之际，朱朱面露难色，“小姐，您知道的，殿下对国公府和太子有敌意，我没法和您过多来往……”

    “我明白。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宋清微笑着送走朱朱，然后独自上了马车。车帘放下后，她靠着车厢，收起笑容，露出一丝疲惫。

    “少夫人，回府么？”马夫问她。

    “不，去贡院。”宋清道。

    “是去见公子么？可现在时候还早。”

    “走吧。”宋清道：“就去贡院。”

    离科考结束尚有两个时辰，前来等候的百姓也仅十几人而已。马车在僻静的梧桐树下停着，宋清撩开车帘，坐在马车外面，看着不远处朱红的贡院大门，金灿灿的匾额，和漂浮在上空的悠悠的佛香。

    林宣就在里面。她的丈夫在里面。在这个世界中，林宣是她可以付出全部信任的人。在林宣面前，她不用演戏，不用伪装，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即便她说这是个书里的世界，林宣也不会把她当作怪物，甚至还娶了她回家。

    她很想他，想要接他回家，回他们的家。

    科考快结束的时候，人渐渐多了起来。马车和人群将整条街堵住，几乎无法通过。巡防营的人前来疏散，好不容易让出来一条道。

    终于，三声钟响之后，贡院内起了动静，似是考官在要人停笔。接着，收考卷，开贡院。学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脸上和身上都带着疲惫和沧桑。有人愁容满面，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面带微笑。许久后，围在街上的人渐渐都散了，可林宣还是没有出来。

    宋清急了，下了马车跑到贡院门口往里张望，一直不见人，想要进去却被守卫拦住。正要问的时候，林宣终于出现了。他看见宋清，感到十分惊喜，加快脚步走过来喝退守卫，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很想你，我们回家吧。”

    这样直白的思念让林宣心中一软，比敌人的刀剑更让他丢盔弃甲。这一瞬间，他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带着宋清一起回家。他没有再犹豫，将余下的事交给了巡防营，自己拉着宋清上了马车。

    宋清将脑袋放在他胸前靠着，感到无比安心，似乎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告诉我。”林宣问她。

    “没有谁。”宋清环抱着林宣的腰，脑袋蹭了蹭他，低低地道：“就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