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林宣不可能去问主考官,无论是罗检还是太子。去问罗检,便是将此事放到台面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林宣也没有告诉太子,而是自己派人私底下查着。

    看着林瑶脸上憧憬的笑容,林宣心中不由涌起一种深深的忧虑。但愿不要给人递刀子,他想。面对林瑶,他仍是那般没心没肺的弟弟模样,偶尔冒出一两句来笑林瑶思春。

    而当关了门,只剩下他和宋清二人时,他便觉得有些闷。他抱着宋清,低低地道:“你或许会觉得我忽然变得胆小,不像个男人,但太子这一路不容易,我阿姐也不容易。这场科考,皇上在看,百官在看,百姓也在看。若真是泄题,无论谁做的,他都无法置身事外。他毕竟是主考官。”

    宋清温柔地轻抚他的背,安慰他道:“可也不是他做的,对吗?”

    林宣肯定地道:“当然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但凡有点别的心思,也不至于到现在才被封为太子。”

    “那就对了。泄题的人,是罔顾法纪,你查出来,总比别人查出来要好。你查出来,才会帮助太子把一切不好的结果降到最小。”宋清重重地道:“你做的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

    林宣用力将她抱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觉得无比安心。

    泄题之人谨慎,可不学无术的汪公子是个不谨慎的。从汪公子这里撕开一个口子,一点点查下去,事情很快露出端倪,一切线索都指向了礼部左侍郎,罗检。而且,似乎好几个世家都和他有联络,而几个世家内又恰好有今年参加科举的公子。

    值得深思的是,这几个世家几乎都是出身于南方,是景王一派的人。从前,他们没少替景王说话,苛责太子,只是自从水灾后便没了声息,不想如今动起了科举的念头。

    可罗检又是为何?他做了十五年的礼部左侍郎,是五次科考的主考官,深知主考官舞弊是大罪,因此不曾参与任何舞弊之事,怎么这次偏偏昏了头?就是为了几家的的权势么?可他也从来不是景王的人。并非他不想,而是景王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出身寒门,一路做到了礼部左侍郎,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无功无过,又无人提携,想要升礼部尚书,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但若是景王提携呢?巧合的是,景王府的人的确在数日前私下见过罗检。

    事情的真相几乎呼之欲出。景王被囚禁在王府,至今尚无解禁之令,眼看着太子一步步地得到陛下的信任,早已按耐不住。可手底下的人又因皇上对景王的疏远而生了怯意,不敢再去帮他说话。

    于是景王想起了罗检,这个曾经想要拜他门下的官员,利用他泄题给手下,帮助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光明正大地进入朝廷做事,好稳固自己的地位,早日被解禁。

    罗检深知舞弊事发,自己万死难辞,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景王虽被囚禁,杀了他却绰绰有余。再者,舞弊凶险,但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升了礼部尚书,那可真是光耀门楣。再往远了说,他日景王若能登上皇位,他可就是功臣,从龙之功,无上荣光。太子虽正直,可整日查官员政绩考评,并不会提携他,相比之下,一个能用利益打动的景王才更有希望。

    几日下来,林宣身上那些微不可察的异样和府中十几个得力属下的调动引起了林国公的注意。他避开众人,拉着林宣开门见山地问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没有,你老了,多心。”林宣说着,提步就要走。

    “呸你个混小子!”林国公在自家儿子面前从没什么慈父的模样,拽着林宣狠狠骂了几句又威逼利诱一番,终于从他嘴里套出了实话。

    “汪家?”林国公思忖着,紧皱眉头。

    林宣打算在罗检和景王身上找线索。在他看来,罗检泄题给汪家等人恐怕是为了景王一派的权势,就像当初让罗柔去巴结宋知淑一样。泄题给汪公子等人,帮助他们科考,然后借助汪家和景王等人势力得到垂涎已久的礼部尚书之位,也许还有将来的从龙之功。

    林国公却将目光放在汪家身上。他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开口道:“我记着前年,汪家长子汪若谷去了南方巡查军务,曾涉南安王属地。”

    “南安王?”林宣十分惊诧,隐隐感觉到真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你的意思是?”

    林国公瞪了他一眼,“什么你?我是谁?”

    “是,”林宣终于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暂时服软,“父亲的意思是?”

    林国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收起笑容,继续肃然道:“汪若谷去年九月曾给陛下上过一份折子,说是南安王军中有大量军士调动的迹象,其中三万人驻扎在永州边上。皇上震怒,当时便将奏本从御桌上扔了下去。我们几个老臣在御书房,也深感不安。你在巡防营,大量军士调动可能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吧?”

    林宣点点头,“所以南安王可能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有没有,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但大量军士调动极为可疑,尤其是永州边上的三万人。陛下已决定从西疆和京中调兵去永州。可两个月后,汪若谷又上了一份折子,说是已经查清,调动军士是为了修建园林和陵寝。永州边上,南安王的陵墓已在挖掘了。”

    “所以皇上后来并未再调兵去永州?”林宣道。

    “正是如此。他既是为了挖陵墓,那陛下贸然调兵前去,倒容易引起百姓恐慌,民心动荡。但他真是为了挖陵墓还是别的,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可如今罗检泄题给汪若锦,不能不令人怀疑。汪若谷奏本更改在前,汪若锦得到科举考题在后,若这两者有什么联系,那恐怕并不只是简单的舞弊案了。”

    林宣沉思着道:“若不是,那景王又知道多少,或者说牵涉多少?”

    林国公看着林宣,嘱咐道:“方才这些是我们私下的话,我告诉你,是希望你注意分寸,你切莫在太子和陛下面前提及。尤其是你方才这句,与我说便罢了,万万不可在陛下面前说起。是否真和南安王有关,南安王的陵墓里是否藏着别的,景王知道多少,又做了多少,这些都是陛下的事,自有人替陛下去查,不是你一个巡防营佥事该过问的。你要查的只有舞弊一点。”

    上京混迹多年,林宣并非全然的纨绔子弟,看多了朝堂起落,也知道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有林国公这样进退有度的父亲在,耳濡目染的,他纨绔子弟的皮囊下面也学了些老谋深算的心思。闻言,他心中一沉,意识到父亲话中的分量,压下往日那些在言语中争上风的念头,躬身道:“是。”

    “可现下距科考开场仅余三日,你查出来的都只是线索,而非证据。”林国公提醒他道:“线索,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林国公说的是事实,林宣并无确凿的证据。林宣查到的是罗检府里的管家曾经去过汪家等人府上,以及汪若锦和余晟在看盐铁论,还有汪若锦向外室透露出的关于科考上榜的自信。

    可这些不能作为证据,罗检完全可以咬死了说是管家想要另投他人门下,那本盐铁论也能作为是汪家先生留下的课业,而汪若锦对于科考的盲目自信若说是世家公子惯有的狂妄也不为过。

    严刑拷打的确可从他们口中逼出考题,可难保他们到了陛下面前不会反咬一口,说是林宣陷害,到时又如何收场。陛下向来是个多心的。若要定下舞弊,必要更为确凿的证据,才能禀明圣上,然后拷问罗检等人。

    要证明一个人知道考题,的确是件难事,若要在科考前证明,还不能打草惊蛇,更是难上加难。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科考时当场抓住。科考文章素来字多,汪若锦等人背不下来,定要带进科场。可这一点,太子殿下又大约不会同意了。

    事到如今,不能再瞒着太子。林宣以阿姐思念太子为由,邀太子来府,将一切对他和盘托出。太子起初万分惊愕,实在难以置信。而当林宣将线索一点点地告诉他时,他渐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殿下。”林宣打断他的沉默,提醒他道:“他们都是景王的人。若要抓人,下人的证词和盐铁论并不足。若是能等到科考,在号房里抓住他们舞弊的证据,就足以定罪。接着再查出是景王授意,光舞弊这一点,足够他好几年都翻不了身。就算朝廷和读书人会因为科场出现舞弊而攻击太子不察,可比起景王是舞弊的始作俑者,被天下人唾骂,太子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太子眉头深锁。他自然明白这一点,可他做不到。半晌沉思之后,太子摇了摇头,慢慢开口道:“不,我会禀明父皇,换罗检,换试题。”

    数年相交,林宣太了解这位太子了,因此心中早有准备,并不意外。他再次向太子言明利害关系,见他依然执意如此时,便作罢了。而一旁的宋清却忍不住了,她停下倒茶的动作,皱眉提醒太子,“殿下,恕宋清直言,只要你们装作不知道,继续科考。到时证据确凿,就能给汪家等人,给景王重重一击,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太子默了片刻,抬眼问她,“可是宋清,科举是为了什么?”

    宋清愕然,一时哑口无言。

    太子继续道:“为了选官,不是为了算计。”

    宋清急道:“证据确凿,我们废了此次乡试,重新科考,不仅可以好好选官,也对付了景王一派,而殿下损失的只是一点不察的委屈罢了,这是利远远大于弊的事。若是殿下担心影响此次科考,我们可以提前设计让余晟去卖考题,引起朝廷的注意,这样也能在科考之前以确凿的证据查出舞弊。”

    在宋清说出设计余晟卖考题的时候,林宣万分惊诧,没想到宋清竟有如此胆大的念头,一时间,他仿佛看到了宋清内心深处那点不为人知的东西,竟觉得有几分有趣。

    太子双目微睁,眉头紧皱,沉声道:“宋清,这样不对。科举是大周最公正的事情,这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圭臬。倘若我为了权势争夺放任此事,装作不知,将计就计。他日舞弊之名传出,无论是谁做的,无论有没有成功,都会伤害科举的神圣,伤害读书人对科举的信任。那是要花数十年才能挽救的。满天下的读书人,他们十年寒窗,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年,才等来这么一个机会。我不能那样做。我想,告诉你们此事的龙彦也不希望。”

    宋清感到惋惜,叹气道:“殿下,你会错过一个好机会的。”

    太子摇摇头,继续道:“你可还知道前朝时的剑南道舞弊案?”

    “宋清不知。”

    “那年乡试,学政为提拔自己的学生,故意泄题,岂料学生早志不在科举,秘密卖题赚取钱财,每日竟获利一万余两,买题者达三百多人,终于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事发后,那学生和学政皆被腰斩,买题之人永久禁考。可事情并不止于此。后来,剑南道的秀才和举人对科举一事充满怀疑,每次放榜都会有人去闹,质疑上榜之人及其先后,民间人心动荡,朝廷也久不堪其扰,一直持续了三十多年。”

    太子深深地看了宋清一眼,沉声道:“那时是剑南道,现在是上京,上京泄题,后果会比剑南道更重。我们不能那样做。宋清,如果你是要科考的人,听说试题泄露出去,你会怎么想朝廷?总有些东西是比击败谁更重要,我相信你能明白。”

    如果我是……她想起了上辈子的一件事。那时她还在辛辛苦苦地备战考研,每日六点起,十二点睡,一直坚持了半年,结果考研结束后,梦想的大学被爆出泄题,闹得沸沸扬扬,她也落了榜。

    当时的心情,她这两辈子都忘不了,去旅游经过那个学校门口时看着里面的教室和植物也觉得讽刺。后来几年间,那所大学的报名人数一落千丈。是啊,无论是谁,无论结果,只要被怀疑,信任都是难以修复的。努力半年的她尚且如此愤怒伤心,那十年寒窗的这些人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着太子正直清明的眼神,宋清心中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对眼前这位太子充满了一种敬意。他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从不骄矜自傲。陛下认为他软弱,可那只是善良。百官认为他总是放弃一些很好的机会,可他心里有着更重要的东西。比如现在,他明知默不作声就可以换来打倒政敌的机会,却依然选择打草惊蛇,以换取科举的绝对公正。

    太子离开去找林瑶了,林宣倒了一杯热茶给她,轻抚她微皱的眉头,温声道:“你在怪太子么?”

    “我怎敢怪他,我只是觉得可惜。”宋清低低地道,“不过想想,他说的是对的。”她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你早知道太子会这么做对吗?”

    “是,”林宣坦然道:“不仅是我,还有父亲。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会这么做。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许多次,有几次陛下都不喜欢,觉得他目光短浅,难当大任,甚至比不上景王有手腕。可是如何呢?景王驭下有方,却牵连了三州百姓遭了水灾,倒是一向难当大任的太子救了他们。”

    “那时去红月山剿匪,我知道了火药和龙脉的事情,也曾有过犹豫,是太子站了出来,告诉我,尽管放手去做,若陛下怪罪,他用这条命来保我。现在,徽州城里还塑了陛下和太子的祠堂,作为百姓的心意。清清,太子是对的,我们不能总想着击倒谁,有很多东西,很多事情都比一时的胜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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