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不拒绝承认龙四肯来侯府与她有关。她不说，宋知文若真要查，未必查不出来。她本来的目的就是要龙四说出真相，还秦蓁一个清白。当然，由自己来授意龙四做这件事，会让宋长明更难受。她很高兴看到这一点。

    可是，龙四却死了，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时无法承受，身体仿佛也跟着麻痹。龙四是罪魁祸首之一，是导致秦蓁之死的最后一棵稻草，死不为惜。但他毕竟是龙彦的父亲，毕竟愿意为了龙彦说出真相，为了这个，她答应龙彦会护着龙四，保他一条性命，不让侯府伤害他。如今，这样鲜活的人躺在她面前，嘴角边的血液泛黑，在慢慢干涸。她的心脏被大石头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宋知文自知失言，仍不愿放过这个线索。秦蓁既然是清白的，那宋清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若因为愧疚弥补她，就是在往母亲和自己以及知淑身上插刀子。他继续逼问，“所以，你早知道真相，却不告诉父亲和祖母，反而是自己设计，要闫路说出这一切，是不是？”

    “是，二公子要如何？”宋清坦然承认，眼神凌厉。

    “自家的事，自家关起门来说便罢了。你刻意瞒着我们，如此设计，实在有伤侯府颜面，也伤了父亲和祖母的心啊……”宋知文说道，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宋知文真是会找机会离间。他话音刚落，宋长明和宋老夫人脸上就露出痛惜的表情。宋清将这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怒极反笑，冷声问道：“设计？颜面？伤心？二公子真是好口才。秦夫人是清白的，决计不会与人私通，定是有人陷害，大小姐是侯爷的亲生女儿……诸如此类的话，我母亲说了多少次？思思说了多少次？而我又说了多少次？偌大侯府，可曾有一人信过？父亲和老夫人何曾信过？”

    “老夫人……”宋清忽然转头看向宋老夫人，苦笑道：“您曾善待过我，可是就连您，自始至终也没有信过。您还记得吗？去年，宋知淑的丫鬟绿枝熄灭您的长生香却赖给思思时，我就说过我相信母亲是清白的。那时，您相信母亲了吗？”

    宋老夫人垂下眼眸，心底是深深的愧疚。

    “既然都没有人信我，那我再说又有何用？只会引得王氏杀人灭口，自己落得一个构陷主母的罪名。你说对吗？二公子，王氏要朱宁杀闫路，你可是看到了。”宋清道。

    宋知文自知没理，便继续打起了苦情牌，“可是毕竟侯府养育你多年……”

    “什么是养育？！吃的食物连下人也不如，衣裳的料子是最次的，月银少得可怜，生病也没大夫看，这便是养育？”宋清道：“二公子，同为侯府子女，你和知淑占尽好处，过的风光，而我呢？！我不过是父亲笼络秦家的工具罢了。父亲为什么留着我，你清清楚楚，何必在此故作姿态！”

    “你……”

    宋知文还要说，话却被宋清打断。宋清继续道：“怎么？你的母亲是害我穷困多年的凶手。如今真相揭开，你非但对我没有一丝愧疚，还要扯着我的那些你所以为的错处不放吗？！你和知淑的东西，本该都是属于我的，是你的母亲，将那些生生从我这里夺走！你享受了这么多年，居然要来质问我！何其荒谬！”

    宋清越说越激动，几乎分不清这一刻的自己，到底是她本身，还是从前的宋清了。她冷冷地看着依偎在楚扬怀里，又气又急的宋知淑，毫不避讳地发泄，“还有三小姐。你以为你的世子哥哥真的喜欢你？我是侯府嫡女，背后又是秦家，楚扬难道不该选我？若非你告诉他我所谓的身世，若非父亲视我为耻辱，厌恶我却宠爱你，你以为楚扬会娶你？！别做梦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别再自欺欺人了！……”

    “你胡说！”宋知淑身子一抖，猛然激动起来，挣脱楚扬的怀抱就要打她。楚扬一愣神，没有拉住。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宋清说的是事实。楚扬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宋清是安顺侯的亲生女儿多好，她便是自己最好的选择，权力和感情可以两全。可是天不遂人愿，楚扬只能抛弃她而选择宋知淑。然而，今日，上天却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宋清居然是安顺侯的亲生女儿！此刻，他心中的震动和悔恨涌动着，仿佛烈火灼心。同时，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宋清明知一切却没有选择告诉他，而是要他在这样的场景下知道真相。他不愿承认，可宋清，真的不是从前的宋清了。

    宋知淑愤怒地朝宋清扑了过去，宋长明还沉浸在痛苦中，等伸手去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宋知淑已扑到宋清面前，伸手打了下去。

    “知淑！”宋长明和楚扬齐齐出声。

    然而那手没有落下，被人抓住了，停在半空，动弹不得。

    林宣左手持剑，揽着宋清护在身后，右手死死抓着宋知淑的手腕，眼中闪着戾气，寒声道：“今日可真是开了眼了，堂堂侯府，人人都爱扇巴掌，都往嫡女脸上打。怪不得人家连嫡女都不做了！”

    他说完，便抓着宋知淑的手腕往旁边狠狠扔去。宋知淑身子一晃，踉跄几步倒了下去，被楚扬接在怀里。她的手腕被林宣抓的很痛，眼里喊着泪光，对林宣喊道：“你放肆！”

    “我今日还就放肆了！你只管试试！我可不是楚扬那样怜香惜玉的人！”林宣抽出剑来。铿然一声，长剑出鞘，指着宋知淑。

    那剑尖猝不及防地指着她，离她不过两拳的距离。宋知淑看的心里一跳，愤怒和恐慌齐齐涌上心头。从小到大，她何曾这样被人用剑指着？她不敢乱动，颤声道：“你……”

    楚扬抬手将宋知淑护在剑后，正色道：“林宣，够了！这是侯府，不是巡防营！”他说着，目光却越过林宣落在宋清身上。宋清被林宣揽着护在身边，被他的身形罩着，看不到脸，只能捕捉到她的衣裳，是时兴的料子，淡红若晚霞，绣着大朵的玉兰花。以前的宋清，从不穿淡红色。他们曾经很亲近，现在，已经离得太远，远到他看不清也抓不住了。

    宋清终于冷静了下来，摆脱了方才的激动。林宣护着她，将她圈在怀里。隔着衣裳，她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和厚实的胸膛。当初，被人挟持，也是这样厚实的胸膛护住了她。林宣身上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让她觉得安心。无论是因为死亡而生的惧怕，还是因为宋知文质问引起的愤怒，都渐渐敛下去了。她嗅着他的味道，觉得很安静。恍惚间，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和身边的林宣，再没有旁人。

    林宣冷着脸，“在侯府，便更没有妹妹扇姐姐耳光的道理！这等礼义廉耻，我知道，民间百姓知道，高门贵女的宋家三小姐不知道吗？还是说，侯府教养之道，并非恭敬温顺。”

    “知淑。”宋长明缓步走来，伸手扶她起来，面容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他看了看被林宣罩住的宋清，对宋知淑道：“给你姐姐赔罪。”

    “父亲……”宋知淑几乎哭出来，“她方才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她在胡说！侮辱我和世子哥哥！”

    “是不是胡说？三小姐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宋清凉凉道。

    “父亲，你看她……”宋知淑指着宋清喊道。

    “赔罪！”宋长明沉声命令着，“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胡来，楚大人和林千总都看着。”

    宋知淑咬着嘴唇，不可置信地看着宋长明。宋长明是她的父亲，才不是宋清的。从小到大，除了涉及宋老夫人那一次，何曾因为宋清责罚她？便是那一次，让她掌嘴又罚跪，也没有让她给宋清赔罪。如此这般，简直比上次难受许多，是更大的折辱。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宋知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滴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再次看向宋长明，失望地发现他仍是那样板着脸命令自己，不再是记忆中的慈爱了。她嚅动着嘴唇，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了一个字，“好。”

    林宣收剑回鞘，转头对宋清笑道：“小丫头，有人给你赔罪，来看一看？”

    “好。”宋清呼吸几下，打算离开林宣的怀抱，些许恋恋不舍。林宣一笑，胳膊却没有放下，而是继续揽着她往前，直到她走到前来，和自己并肩而立。

    那样亲密的姿势，狠狠刺痛了楚扬。林宣得意一笑，无声的胜利者。

    “我……”宋知淑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停顿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道：“错了……”

    宋清面无表情，“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你……”宋知淑没想到宋清竟然如此无赖，可宋长明那样板着脸，林宣又护着宋清，她只能忍下这口气，再次稍稍拔高音量，快速道：“我错了。”

    宋清冷着脸，“还是没听见。”

    宋清攥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错了。”

    “现在听见了。”宋清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宋长明看向宋清，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宋清，既然你妹妹已经向你……”

    “侯爷……”宋清抬眼，满脸冷漠，“我已自请出府，宋知淑不是我的妹妹。王氏害死了我母亲，把她的女儿称妹妹，简直让我恶心。”

    这样直接的拒绝，让宋长明感到措手不及。他想亲近宋清，可冷漠惯了，也做不出慈爱的模样来。任心里如何纠结，脸上都是僵硬的。他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回来，还是侯府的嫡女。”

    “我不愿意！”宋清毫不犹豫地道：“当年，侯爷夫人的位子，我母亲就不在乎。如今侯府嫡女的身份，我也不在乎。”

    “可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宋长明道：“没有父亲，你孤身一人在外……”

    “侯爷，”宋清皱眉道：“以前的宋清，确实很需要父亲，但是她死了，而如今的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