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龙彦滞在原地,听着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句接一句,如此地荒谬,仿佛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评书或戏台上的折子戏,又或者,是故纸堆里泛黄腐朽的轶闻。无论如何,不该是发生在身边的。那是高门侯府里的隐秘旧事,若非父亲牵连其中,若非他执意追问,他是绝计不会知道的。可他现在知道了,心中情绪翻涌,惶然、愠怒、愤慨……

    他双手握拳,咬紧牙关,几乎是忤逆地质问自己的父亲,“您怎可如此?”

    往日里总是教训他的父亲此刻没了脾气,偏头看向屋外一望无际的天,慢慢地道:“你祖母病重,我缺钱,有人愿意给我钱,就是如此。你在乡下长大,该知道钱有多重要。”

    “我知道,可不该因为钱就会毁了别人的一生。”龙彦回道。

    “到底是个读书人。”龙四摇头耻笑,“那你要我怎么办?放着你祖母不管?还是去借印子钱,直到因为还不起而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如果没有我当初那么做,你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面对父亲的质问,龙彦并未退缩,而是定定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您去向亲朋好友借钱,未必没有出路。再者,去找秦夫人,也是一条路。可您没有,而是选择了接受交易,无非是觉得借钱需还,而交易不必。您既有私心,又何必拿祖母与我做挡箭牌?”

    “混账!”龙四暴怒,一个巴掌打在龙彦脸上。又是一个鲜红的五指印,和方才的交叠在一起,鲜明刺目。

    龙彦不曾躲避,生生受了这下,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再开口时语气分外痛惜和自责,“我读书多年,虽不敢自称君子,但是无愧于人,可是没想到我竟然靠着这样得来的钱活了这么多年……”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可笑……可笑……”

    他抬脚走到屋外,脊背比往日里略显弯曲。龙四大声问他做什么去,他头也不回地答道:“自省。”

    龙四追上来,扯住他的胳膊,骂道:“你个蠢货!自省什么?关你什么事?”

    龙彦回过头,看着父亲熟悉又陌生的脸,悲哀地问道:“父亲,你就不曾觉得愧对于他们么?”

    龙四哑口无言,半晌,慢吞吞地答道:“他们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龙彦拂开父亲的手,加快脚步离开了。周围有人过来问,龙四笑笑搪塞了过去,只是望着龙彦的背影,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有些事情,他做了就做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只是……他害怕龙彦胡思乱想。

    龙彦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方才听到的一切。若是不相干的人和事,他可以只当一个故事来听。可是偏偏,有关于他的父亲,和……宋小姐。宋小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因为父亲不允许,他没有再见过宋小姐。若是下一次再见到她,该说些什么呢?该怎么面对她呢?

    要告诉她么?自然是要的。可是父亲呢?她知道了,侯府也会知道的。就算宋小姐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为难父亲,可是侯爷、老夫人,还有那个姨娘,他们都不会放过父亲的。这么多年,他与父亲不如对母亲及祖母那样亲近,可到底是自己的父亲,是养育自己多年的人,他无法袖手旁观,看他落难。

    可若是不告诉宋小姐呢?那他这些年读的书算什么?自己都违背公理,又如何去上科场,堂而皇之地写着锦绣文章?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又气又急,一拂袖将东西全扫在了地上。劈里啪啦地一阵响声,他的心短暂地冷静下来。案桌上只剩下一方砚台,是墨玉的。那是宋小姐交给他的东西。

    以前看书累时,他总会看看这方砚台,心里就会好些。可是如今,他看着那砚台,就像看着一面镜子,无法直视镜中的自己。

    边沿上,“天地仁心”四个字如此醒目,她的话也言犹在耳……“男子汉大丈夫,行得端坐得正,就如彦师父所说的问心无愧,那才是天地仁心。”

    “天地仁心……”龙彦喃喃地念道。他伸手将砚台翻过,看到底部雕刻的玉兰花瓣。她说过,玉兰花是她母亲最喜欢的花,她住的院子里就有那么一棵,每到四月花开,是一幅盛景。

    他还记得,她并没有世家小姐的架子,对他如同朋友。她说过自己的身世,说她在府里过的很不好,连这方砚台也保不住。他曾经,为她惋惜和……难过。

    可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阴谋,而自己的父亲,正是这场阴谋主使者的盟友。她那么信任自己,可自己……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她的声音。他以为是幻听,没有在意。直到父亲的声音响起来,和她的混杂在一起,龙彦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推门跑了出去。

    果然是宋小姐,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劲装的男子,面容俊朗,似乎在哪里见过,后面跟着几名军士。而父亲,站在宋小姐和这位男子的面前,赔笑哈腰,不敢抬头。

    “彦师父。”宋清见龙彦过来,蹙眉道:“我可没有对伯父无礼,是他一见我来就要赶我走,还推我。还是林千总帮我说话,伯父才放过我。”

    龙彦自然知道父亲是为何如此,心中痛惜,拱手致歉,“家父无礼,龙彦代他向宋小姐赔礼。”

    “赔礼就算啦,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宋清挥挥手,无所谓地笑笑,也没当一回事。看到她这模样,龙彦心里更难受了。

    “今日是林千总来找伯父,我不过是碰巧见到带个路。”宋清指指林宣,笑道:“巡防营的林千总,林宣,去年永兴山庄诗会,你们见过的。”

    宋清一句话,拉近了龙彦和林宣之间的距离。龙彦一介布衣,心中自然感激,同时也愧疚不已。他慢慢想起诗会上的确见过此人,不过当时这位林千总还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并不是如今凛然正气的模样。

    他向林宣拱手行礼,林宣点头受了礼,拿出一个钱袋,沉声道:“今日伯父路遇行刺,丢了钱袋在巷子里,被巡防营捡去交到我这里。我寻来还给伯父,并问一问这其中缘由。”

    龙四急忙抓过钱袋收下,嘴里连声道谢谢官爷,却全然没回答林宣的询问。龙彦隐隐猜到些什么,脸色微微变了。

    林宣再问,龙四依旧不答,只是搪塞说露财招祸。林宣没了耐性,板着脸逼问道:“看在龙公子的面上,我称你一句伯父,可这并不代表我能容忍您的欺瞒。光天化日,有人行刺,难道你觉得这是小事么?”

    龙彦颤声道:“草民不敢……只是草民……实在不知。若是……”他咽了口水,壮着胆子看林宣,“真有什么,也是草民的事……祸不累及别人。”

    “不累及别人?”林宣冷笑,“龙四,你可知,杀人灭口四个字怎么写?真要灭口,难道只灭一人?你身边这位富有才学的儿子,难道就不会被你所累?!”

    龙四僵住,如坠冰窟。是啊,既然已经找到他,又怎么会放过他的儿子?他不知作何回答。他无法反驳这位林千总的话,可其中的真相,他也无法说出口。

    扑通一声,龙彦跪了下来。龙四睁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男儿膝下有黄金。龙彦居然去跪一个女人……他竟然……跪在了宋小姐的面前。

    宋清同样惊呆了。她猜到龙彦会对她有所愧疚,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跪下了。她连忙弯腰拉他起来,可龙彦浑然不动。宋清求救地看向林宣,林宣挑了挑眉毛,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宋清蹲下身来,正要问他。龙彦却先开口了,他说:“抱歉……”

    “彦儿……”龙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着急去阻止他。一柄长剑忽然拦在他身前,同时出现的还有林宣冷漠的脸,“小心些,我这剑总是不长眼的。”

    后面的话,龙彦没有说下去,而是提出要和宋清单独谈谈。

    二楼雅间,龙彦和宋清对坐,将那些旧事和盘托出。宋清安静地听着,从淡然,逐渐变得愤怒。那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以为,听到时心中应当是毫无波澜的,自己只需演戏就好。可是她错了,当她真的成为宋清时,她无法再对那些旧事保持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她没了往日的笑容,脸色阴沉,颤抖着扶着桌子站起,“荒谬!”

    “听来荒谬,却是事实。我以前程做赌问过父亲,字字真相。”龙彦不敢看她的眼睛,偏头望着屋角的白底折枝桃花瓷瓶。

    “就为了钱,就去害我的母亲?!毁坏她的名节?!你可知,我母亲当初百口莫辩,不惜撞柱而死,自证清白!可是害她的人,活得好好的!还有我,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府里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我的父亲和祖母将我视作累赘,恨不得我早早出府,甚至死去!”宋清大声说道,拍桌质问:“可是你的父亲,直到方才,还要赶我出去!他根本没有任何愧疚!这凭什么!”

    “父亲……有他的苦衷。他急需钱来救我祖母的命,接受这场交易,是他不对。方才赶你,也是无法面对。作为他的儿子,我理应告诉你真相,所有过错,我来承受。只是希望,你能保他一命。”龙彦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慢慢说来,不曾犹豫。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罪魁祸首是他,自然也是该要他的命!”宋清愤然道。

    “宋小姐,龙彦求你。”他低头道:“我自知无法弥补,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但是,希望你……保他一命。只要你保他一命,从此以后,龙彦这条命,就是你的。”

    “我保不住他的命。我在侯府没什么地位,你知道的。”宋清拒绝道。

    “侯府知道真相……”

    “那我也不会待在那里了。”宋清打断他的话,冷冷道:“那样的地方,让人恶心。再有地位,我也不稀罕。”

    “您和林千总交好,我看的出来。只要你和林千总愿意帮忙,我父亲就能活着。”

    “就为了一个这样不堪的人?”宋清冷冷道。

    “他再不堪,也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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