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一方墨玉砚台,底部雕着玉兰花瓣,边沿刻着“天地仁心”。其色纯黑如漆,深厚凝重,是上好的品质。宋清静静地看着这方砚台,最后没有选择卖掉它,而是包了起来,连同她这些时日做的诗文放到一起,去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地方。

    龙威镖局。

    隆冬时节,大雪封山阻路,行进艰难,加之人们都忙着过冬,陆陆续续准备年货。镖局的生意便少了许多。

    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是在拼酒掷骰子。宋清低着头,兜帽围住脸,在风雪中走进了龙威镖局。

    如此门可罗雀的时候,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姑娘,很快引起了注意。有人上前招呼她,她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含笑答着。白茫茫的大雪中,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眉眼弯弯,眼中的笑意分明,仿若雪中红梅绽放,令人不由看了过去。

    “原来是宋小姐,得罪得罪。您遮着脸我还真没看出来。您在此稍等,我去找龙彦。”对方说完便赶紧跑去找龙彦了。

    酒桌上一位大胡子男人满身酒气,但眼神清明,不带丝毫醉醺醺的迷糊。然而,在听到宋小姐这几个字时,他方才欣赏的目光忽然变得警惕起来。死里逃生过的人,即便是面对一个熟悉的姓氏也会心生戒备。

    “龙彦?”

    “是啊大哥还不知道?龙彦这小子还挺有福气的,以前是齐小姐,现在又是宋小姐,以后指不定哪个公主郡主的还能看上。大哥以后可就是皇亲国戚,可别忘了我们这帮兄弟啊哈哈哈……”身边有人喝高了,开玩笑道,又有几人纷纷跟着胡乱说话。

    他自知自家儿子没有那样的福气,也并未放在心上,而是状似随意地喝了一口热酒,跟着这些人笑了几声,问道:“哪家宋小姐?”

    “还能有谁?”大家兴致正好,说话声音也大了些,“自然是安顺侯府家的。”

    心里某根弦啪地断掉,刚喝下去的热酒也变冷了。他吸了几口气,听着刮过厅堂的呼呼的风声,再一次看向了那个姑娘。

    宋清自然也听到了方才的话,扭头看向厅内众人,低头笑了一下,算是见过了。

    “瞧瞧,看人家宋小姐多好,还向咱们这些粗人行礼。龙四,你快让龙彦使使劲,争取一放榜就能娶了宋小姐……”

    “就是啊龙大哥……”

    “要我说也不用使劲。龙彦也算有才学的,一上榜那多少人都巴巴地过来嫁女儿,想必安顺侯府也一样!”

    周围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着,说不清是说笑还是取笑,龙四嘴上笑着,手里握着酒壶往各个杯子里倒酒,不着痕迹地说起旁的事情,很快将话头从此事上移开。

    龙彦快步走到宋清身边,跟着她一起往门外走去。

    龙四的眼神静静地凝在宋清身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他眉头紧锁,心里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龙彦将一壶热茶推到她面前,接过她的诗文,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冷的天,宋小姐派人送来就好,还难为您自己过来。”

    宋清搓搓手,哈了几口热气,小口小口地喝茶,待身上暖和起来才莞尔一笑,“求学问道,讲究的就是个诚心,怎好假于他人之手?”

    “宋小姐还是这么客气。”龙彦笑笑,翻开诗文来仔细看着。

    宋清叹口气,手指摸了摸茶杯,“彦师父不是一样也对我很客气?”

    “您是侯府小姐,我怎敢不敬?”龙彦抬头道。

    “侯府小姐?”宋清听到这几个字,忽地轻笑一声,再开口时是龙彦鲜少见过的落寞,“彦师父身在上京,去过几次诗会,想必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了?”

    龙彦并没否认。在六月诗会之前,他的确听说过,无外乎性子孤僻、少言寡语。但直到他真的见过,才意识到传言也只是传言而已。

    “都是旁人传言,宋小姐性子洒脱,不必放在心上。”

    “其实……也不算传言。”宋清抬眸,郑重道:“在今年之前,我的确是那样子的,后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心性才变了。”

    “这是好事。多虑多思,于安康无异。宋小姐现在如此,就很好。”龙彦宽慰道,却并没问宋清是因为什么改变了心性。

    “彦师父,你可知以前我为什么是传言中的那样么?”她又问。

    龙彦不答,只道:“龙生九子,亦各有不同。天下众生,自然心性各异。”

    “彦师父说的对。天下众生,心性各异。但是彦师父,侯门嫡女心性再奇怪也不该是我从前那样的,旁人都道我侯府嫡女,身份尊贵,可只有我府中长辈才知道,我……”宋清垂眸,声音低低的,“并非安顺侯亲生之女。”

    龙彦一向四平八稳的目光终于裂开来。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怎会?”

    “是啊怎会?”宋清摇摇头,叹息着,“多少次,我也以为这是个可笑的流言,可后来竟发现,是真的。我的母亲嫁入侯府后,和府里一个下人走的近了些,后来……便有了我。也正因如此,父亲恨我入骨。我在侯府,比我妹妹身边的丫鬟过得还不如。院子里没多少人听我的话。今天,即便我想找人送东西过来,也找不到的。彦师父敬我,可我如此身世,实在愧对彦师父这一份敬重。”

    龙彦震惊至极,觉得简直荒谬极了。堂堂安顺侯府的嫡女怎会是侯夫人和下人所生的孩子。侯爷的正室夫人他是知道的,是江南秦家的女儿。秦家虽久不在朝,但家风清流,他也有所耳闻。秦家的女儿,即便看上一个下人,又怎会真的做出这等事来?

    可似乎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

    如果宋清是侯夫人和下人生下的孩子,侯爷恨她,她在府中备受冷落,所以才生性孤僻、少言寡语,也没几个至交好友。

    若是如此,这位宋小姐也委实可怜了些。龙彦心中升起怜悯,认真道:“无论内情如何,在户籍册上,您依然是侯府嫡女,我敬您是应该的。再者……”他顿了一下,“我难以相信内情如此,但若真如宋小姐所说,何况,也是上一辈人的事,并非您的错。”

    “龙公子宽仁,可哪个男子能容忍一个我这样身世的孩子?我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宋清苦笑了一下,又道:“很多时候,我倒羡慕龙公子,纵然没有侯府如此富丽家世,至少活得堂堂正正。”

    龙彦微怔,心中动容,不止为她的身世,也为她的坦诚。她与那些世家小姐和公子都不同。他们再温和,身上也有淡淡的尊贵疏离感。即便是齐珠华,即便赏识他的才华,也难以将他看作平等的朋友。他一个布衣之人,难以融入这些人当中,他很早就知道。

    可忽然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眼神那样清澈,看着他就像是看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身份不及的百姓。她会向他学诗文,叫他彦师父,甚至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如今还这样失落地说羡慕他。

    龙彦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看着宋清,郑重地道:“做人,讲究问心无愧。宋小姐没做错什么,不必太过难为自己。”

    说完,他将第一首诗放到宋清茶杯旁,指着上面的字细细地讲起来。

    半炷香过后,宋清将诗文收起来,道了声谢。龙彦要走,宋清拦住他,将那方墨玉砚台拿出来放到他眼前,正色道:“彦师父教我,这算是谢礼,您莫嫌弃。”

    “这万万不可。”龙彦忙推拒道:“此物价值不菲,龙彦当不起。”

    “彦师父。”宋清急道:“你今日一定要收下,你若不收,我也保不住它的。”

    “宋小姐何意?”

    宋清低下头来,吸了吸鼻子,“这是我外祖秦家送来的礼。我喜欢,可若放在房中,不出一月定是要被人拿走的。与其被人拿走,不如给了彦师父,也算是个好去处。”

    龙彦见她态度坚决,想了一下,又道:“既然宋小姐信我,那我帮小姐保管着。待您想要回的时候,只管来找我要,可好?”

    “真的吗?”宋清很高兴地问道。

    “当然。”龙彦点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宋清灿笑道,将那砚台翻过来给他看,“彦师父,你看,这玉兰花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我住的院子里就有一大株玉兰。每到四月花开,可是一幅好景。可惜我不会作画,不然一定要画下来给你看。”

    龙彦笑了笑,又眼尖地注意到边沿的几个字。

    他细细看了一眼,念了出来,“天地……仁心。”

    “是啊天地仁心。”宋清兀自道:“真不知道给我的砚台上刻天地仁心做什么?我就是一个女子,又不像男子可以科举入朝。男子汉大丈夫,行得端坐得正,就如彦师父所说的问心无愧,那才是天地仁心。”

    “宋小姐怎么了?您以前不是说过家国天下不分女子男子,怎么如今倒说起这些?”

    “说是如此,但军中,朝中,又有几人是女子?”宋清叹息道。

    “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路要走。只要走的好,问心无愧,就好。”

    “说得好,问心无愧。”宋清举起杯来,扬眉道:“彦师父,我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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