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大小姐,您这袖子怎么破洞了?”罗嬷嬷小心看了一眼屋外,低声道,面色尴尬。

    宋清仰着脸“啊”了一声,发现破洞后慌忙抬手遮住,紧紧蹙着眉头,万分懊恼,小声道:“是我大意了,竟没注意到,多谢嬷嬷提醒,不然去了诗会可是要丢脸面了。”

    “这次就罢了,以后可得当心。女儿家,名节最重要。”宋老夫人看着她狼狈的模样,面色不虞。

    “祖母教训的是。”宋清垂眸,又摸了摸洞口露出的线头,状似无意地叹息道:“好好的衣裳,也没怎么着,怎么就破了个洞,真是糟蹋这料子了……”

    闻言,宋老夫人微微皱眉。料子是王曼云送来的,衣裳是师傅刚做好的,清丫头又是个谨慎的,怎么就能破个洞来。渐渐地,宋老夫人脑海中浮现出王曼云从前对宋清的种种苛待,很快有了猜测。

    唤罗嬷嬷关了门,宋老夫人让宋清坐近些,拉起袖子来眯着眼睛细细检查。不多时,洞口破损边缘的线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该缝在里面的,不该露出的线头。若非人力撕扯,绝不会松开。可现在,这处线头松了,因此宋清一抬胳膊就连着破了个洞。

    宋老夫人松开袖子,和罗嬷嬷交换了眼神,心里的猜测由刚才的五六分变成了七八分。

    袖子破了,就这么出去不太妥当。宋老夫人让罗嬷嬷拿来了披风,宋清穿好披风,继续陪宋老夫人吃饭说话,哄她开心,可眉宇间抹上了些许忧愁和不安,宋老夫人看的清清楚楚。

    瞧着一个好好的丫头刚才还叽叽喳喳的,现在却因为衣裳破了还要强颜欢笑,宋老夫人心里难受不已。

    宋清离开延寿堂后,宋老夫人深深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收起笑容,问罗嬷嬷道:“那日去做衣裳的裁缝是哪个?”

    “还是郑师傅,各院里的衣裳都是她做的。”罗嬷嬷回道。

    “郑师傅。”宋老夫人气道:“这王曼云真是越发过分了,指使一个裁缝在衣裳上面动手脚。若是今日没发现,岂不是要清丫头在诗会上闹笑话?!”

    “也许是郑师傅自个儿出了岔子也未可知……”

    “做了几年的衣裳,能出什么岔子?活干不好,王曼云早换人了,能留她到现在?”宋老夫人愤愤道:“还有那料子,明明就是去年给知淑的,真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我那不过是为了家宅安宁给她些面子罢了。”

    罗嬷嬷道:“那给大小姐再重新做件衣裳?”

    “重新做吧。”宋老夫人道:“别叫郑裁缝了,去叫孙芡做,仔细些。”

    “孙师傅?孙师傅可是专门给您做衣裳的。”罗嬷嬷惊讶道:“给大小姐去做衣裳,怕不是逾矩了?”

    “去吧,难不成真让清丫头去诗会上丢人?”宋老夫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她想来懒于应付这些后宅纷争,但宋清现在陪着她,整日在她眼前晃,自己不能不做点什么,否则心内难安。

    “还有那匹胭脂色云锦,也给她拿去做吧,在我这里也是放着。”宋老夫人想了想又道:“谁知道王曼云送去的料子又有什么不对。送我的去,放心些,也上得了台面。”

    云锦极为珍贵,乃是宫廷织品,由织造局完成后送往宫中,普通人家乃至文武百官都无法获得。即便是一些世家大族,也只有在受皇上赏赐时才能拿到一些。

    开春时,皇上赐了几个世家一些云锦,安顺侯府也拿到了十匹。宋长明分别送给了红芷院和延寿堂各五匹。

    宋老夫人拿到的云锦有一匹是胭脂色,但她年纪大了,不喜胭脂色,便一直放着没用。罗嬷嬷知这云锦珍贵,不由多问了一句,“当真给大小姐么?若是三小姐见了,只怕以为您偏心呢。不如奴婢去外面绣坊里买些料子回来吧。”

    宋老夫人默了默,心中犹豫,罗嬷嬷说的的确是个好办法。但外面绣坊里的料子哪有云锦珍贵……

    “祖母安!祖母安!”

    有下人进来通报,惊扰了鹦鹉。那鹦鹉便连喊了几声“祖母安”。那样的鸟叫声,和宋清笑起来很像,都是清亮的。十六岁的姑娘,花一样的年纪,笑起来也跟花一样好看。宋老夫人心里动了动,吩咐罗嬷嬷道:“无妨,拿去吧。”

    丽香院里,宋清正饶有兴致地在听许久不见的宋知越大吐苦水。

    自进骁骑营后,副帅、将军、统领和教头,没有人把宋知越当富家公子,都只当一个普通的军士,与旁人一视同仁。他和那些一起进营的汉子,同吃同住,没日没夜地练,一个多月下来,终于得空能喘口气回府。

    如今,宋知越整个人黑了些,壮了些,身体结实许多,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孩子,而是要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了。

    言语间,他将长官骂了好几回,却也夸了好几回。他承认他们的严厉苛刻,却也明白,正是这样的严厉苛刻才能让自己最快地适应营里的生活,最快地成长起来。

    他早已退去从前的自卑,变得朝气蓬勃。苏临英看着宋知越,忽然心有所感。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自从宋知越第一次提出不想要读书写文章后,母子二人就起了分歧,话也少了许多,连带着宋清都来的少了。

    而今,他愿意这样告诉自己他的生活,他的不满,和他对未来的希望,苏临英很满足。她想起那日宋清曾经劝诫自己的话:

    “他还十三,人生还很长,我们要给他机会,让他实现一些别的可能。”

    说了好一会儿,宋知越感到口渴。他嫌杯子太小,一把拎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满满的一壶水顷刻见底。

    苏临英擦擦他脸上的汗,这次,宋知越没有像从前那样躲开,而是乖乖任她摆弄。苏临英心里一酸,嘴上不由笑道:“瞧你,跟头牛似的……”

    宋知越憨憨笑了两声,继续道:“我们将军说了,等这半年练好兵,就带我们去和巡防司那帮人过过招。巡防司那帮人偷奸耍滑的不少,听说兵部和京兆府注意好些日子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整顿。”

    偷奸耍滑……宋清想到那日林宣当街纵马却全身而退的情景,对这个词表示无比赞同。

    “这些话在自己屋里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别乱说,小心被人听了去。”苏临英嘱咐道。

    “儿子明白。我们也都只在自己营里说,出去了再不愿也得跟巡防司和和气气的。”宋知越老实道。

    苏临英见他知晓厉害,放下心来,对宋清道:“到底是长大了。”

    宋清点点头,含笑道:“是,知越长大了。”

    宋知越听到自己被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才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簪子、一对坠子,和……一把匕首。

    “骁骑营发了月银……”他低头解释着,然后默默将簪子推到苏临英眼前,又将坠子推到宋清眼前,人却不说话。

    言下之意,这是他用月银买的礼物,送给姨娘和姐姐,可宋知越说不出漂亮的话来。

    “谢谢知越。”宋清笑笑,收下了。苏临英嗔怪道:“以后月银留着自己花,姨娘在府里,不缺银子。”说着将簪子握在手里,嘴角扬起。

    宋知越低低“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赶紧从包袱里拿出拿把匕首来放到宋清面前,“上次练箭,我中靶最多。将军给了我这个,算是奖赏。这个给姐姐。”

    “知越真厉害,”宋清心里暖暖的,却也奇怪,“我带把匕首做什么?”

    “听说清姐姐爱上街,巡防司又懒怠,若是有个万一,姐姐好防身。”宋知越郑重解释道。

    “光天化日的,能有什么事?瞧你说的。”苏临英怪道。

    “姨娘,知越说的有理,我可就收下了。”宋清拿起匕首瞧了瞧。刀鞘是石青色,上面镶嵌着一颗红玉珠,看起来价值不菲,是个好东西。甫一出鞘,铮的一声,刀刃闪着寒光,连带着人身上似乎都冷了一些。

    “姐姐小心,此刀北疆所造,削铁如泥,小心伤到手。”宋知越忙道。

    “好,好。”宋清被微微吓到,小心收刀回鞘。苏临英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什么刀啊剑的,净吓人。”

    天渐渐黑下来,宋清起身,准备回绮兰院休息。宋知越也累了,打算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回军营。两个人刚说完拜别的话,就听到下人来通报。

    “侯爷和二公子回来了,就在延寿堂,请大小姐、三姨娘和四公子过去。”

    宋长明见……她?宋长明一向以为自己是他这一生的耻辱,厌恶她还来不及?怎会要见她?宋清想了想,很快意识到是因为宋知越的事情。

    这是宋清第一次见到这具身体的父亲,一个身着黑色朝服,头戴玄冠的男人。此人方脸宽额,面目威严,嘴唇紧紧抿着,只看一眼就易让人生出惧意。

    宋清按着自己的心脏,那里平静无波,没有原本那些该有的畏惧。宋长明冷冷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丝毫的温情。这个父亲,并不知道眼前的姑娘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已离去,留在这里的只是另外一个灵魂。

    记忆中,宋长明未曾有一次对原主笑过,未曾正眼瞧她,甚至对于她的行礼也不曾施舍一个眼神。作为女儿,原主从未感受到来自于父亲的一丝关爱。相反,她的苦难却恰恰都来自于这位父亲的厌恶和漠视。这样的父亲,离开也好,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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