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好就收

    代嘉与感冒好了,又打起了精神,看人的时候眼皮一掀,眼里尽展清亮。

    樊凡只对上一眼,就慢慢地别过头,不在意地垂下眼眸,害怕自己望向他的视线也有藏不住的光,调整一下才再度掀起。

    她冲他笑,他看了一下就懂了,伸出手,边站起来边笑:“你还是挺自觉的嗷。”

    她没回话,这才递出水杯和卡,应下他的打趣,大有脸皮厚不怕骂的架势。樊凡喜欢听代嘉与用方言和她说话,那是他们关系鲜有生动的唯一证明。

    代嘉与把水和卡还给她的时候,她又一次碰到了他的手,凉温温的,而她的手冬天基本是热的——因为太怕冷,经常打热水来捂着。她每一次都告诉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麻烦他了。但还是,会忍不住再转过去露出“拜托”的表情。

    她想接近,又笨拙地不想成为一个麻烦。

    高照在饮水机前和代嘉与聊天时发现他杯子不一样,问他:“?你帮谁接水啊?”

    “樊凡。”她听见他这样回答。

    她怕视线会出卖,不敢回头去看高照的反应,却在心里没由头地沸腾着;她怕遇见目击者的怀疑和八卦,又沉迷于在硬式高压传统高中里,男女异性很少会有的微妙牵连。

    她以为这是微妙,以为这是牵连,以为这是少年荷尔蒙促使的靠近。

    樊凡后来才知道,这条有关亲昵的标准线,是她没有和世界通过气,就作茧自缚的狭隘。

    但是她哪会想到那呢,她只会在自己去接水发现杯子太紧很难拧开,想到可能是他怕热水漏出来的细心,就小小雀跃。

    殊不知,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的力气比较大吧。

    樊凡好像因为代嘉与变快乐了,她不敢告诉别人,怕人家用异样看恋爱脑的目光看她,但她自己知道她不是的。

    她只是因为代嘉与,开始享受学校,享受生活。枯燥高压的高中生活不再那么难捱,那些高一时候让她痛苦的独行之路,因为代嘉与在前面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趋追而显得不那么漫长;那些繁多困难的数学题,让她为了能腾出时间写日记而咬着牙早早攻下;午后课前让人昏昏欲睡的唱歌醒神环节,樊凡也暂时放下笔,认真的唱。

    《稻香》,周杰伦的歌,晚自习的时候,代嘉与也哼过,里面有句歌词,很应景。

    「先把爱涂上喜欢的颜色」

    樊凡小声的跟着哼唱这句,代嘉与来检查语文作业,有同学从他身后过,他为了躲,就往她这面靠,一只手抓着她的椅背,樊凡瞬间就和他的衣服下摆撞了满怀。

    他们忽忽就离的很旁人无法察觉的近,只有很短的一瞬间,比樊凡生命里的任何瞬间都要短,她却牢牢地记下了。因为那一瞬间,窗外只有一点点的阳光还照着,他嘴角好看的弧度还扬着,指尖还接触着她灰色的卫衣帽边,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眼睛毛,近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当然,她并没有看清,因为那一瞬间,完在太短,太短了。

    蜻蜓点水一般,蜻蜓走了,水面上的涟漪,仍然一圈,一圈,一圈地泛着,久久平不下来。

    ——————————

    十二月了。

    蓉城的十二月是不会下雪的。六岁那年,蓉城罕见地下了一次雪,樊凡站在小区大院门槛前枯棱棱的银杏下,失神地盯着天边飘过的片片雪花落在手上,还没看清什么样子就化在手心里。她害怕抓不住,就跑回家把冰柜里的冻肉拿出来接住雪。雪就那么一两颗,粘在冻肉上,被她大张旗鼓地展示,倒也不显得脆弱。奶奶知道冻肉的用途后斥了她几句,她却在之后每年都盼望下雪。

    但她抓不住,也留不住。

    小时候是雪,长大后是其他东西。

    早自习下课,樊凡转过身,刚要开口,代嘉与感应到什么抬头笑着推托了,说有点忙不接了。樊凡愣住了,漫天的羞愧和难堪沸腾着漫过喉咙,在冬天,烧的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樊凡捏着手里上好佳提子味的糖揉,把塑料糖纸捏的刺耳响,也压不过内心的轰鸣声。代嘉与却突然起身,拿走她杯子接了水回来笑着说:“老板还是给员工发点工资嘛。”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她手里的上好佳拿走了,接着又用她的卡去给自己接了杯水,樊凡又转过去勉强笑着说:“我以后发工资,你给我接水啊。”刚说完这句话樊凡就后悔了,什么啊?道德绑架吗?撤回不了啊。

    难过的要炸了。

    他只是笑着对同桌说,看到没要自立更生。

    笑完、上课铃响、起立、翻篇,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这句玩笑话,大概没能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当了真。

    周末樊凡去超市的时候,买了很多糖和饼干。当天的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她就转过身,给身边人周围都分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吃,高照看着这架势,还看了一眼嘟囔称赞了句“有钱人”,她余光只瞥着代嘉与,看见他抬头看了眼糖拿起来说了声谢谢,没有看她。

    她转回身子,脑海想起代嘉与刚刚在讲台边和另一个语文课代表意见不合,回来就把卫衣帽子一蒙趴在桌子上,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做题的样子。

    也许看起来与他平时并无太大两样,但偏偏她就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不开心就吃甜的啊,她突然想起自己带了糖,不动声色地给所有人分了一遍。她不觉得管用,但看见他咬进嘴里,也鬼使神差地给自己剥了一颗。

    嘴里的糖还没化掉,语文课代表来找他,问他是不是生气了,樊凡听见他带着笑意说,没有啊。

    她没有反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神。

    像六岁盯着抓不住的雪一样。

    位置往前挪了,虽然他还在斜后面,但是离直饮机很远。樊凡不想让代嘉与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再也没找他接过水,也很少转过身。她有时候也会想,代嘉与以后会碰到一个敢肆意麻烦他的女孩吗?他会记得她,还是半途停下的自己呢?

    樊凡没学过读心术,没学过一个人不计回报地走九十九步,只学过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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