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听他这样说,业秦顿时抬起头看着他,景宸见胞兄眼眶湿润,晚风吹走了他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介怀。

    景宸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明月:“你做的,已是对我们二人而言最好的选择。那时老三已是气盛至极,他那样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是你先下手为强,如果等他自己动起手来,谁知道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他这样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如果由他胡来,恐怕我这条小命如今都难保。这些,我又怎会想不明白?”

    业秦看着弟弟的侧脸,胸口的酸简直快要溢出来。

    其实,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的时候,他便早已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景宸得知真相,定是不会绕过自己。

    当年消息递给三皇子手底下的人没多久,他便马上下手,业秦纵使此前知道老三意图不轨,也确实没想到他竟然已是这样着急。

    因着老三下手实在太快,业秦布置得十分匆忙,后来等收拾干净老三老五以后,却发现再也寻不到那绑走胞弟的匪徒,更是找不到景宸的痕迹。

    那时业秦都快气疯了,他后悔当时下令让手底下的人将那些来找袁公公的匪徒全都给杀了。

    他那时知道景宸在多罗山脉,可他本来准备等手上的事情处理完就亲自去与景宸分说,可不久以后所有人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联系不上。而业秦派出去的人在多罗山脉处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差点惊动了山上的朗月。

    他甚至不能确定景宸是否真的被带到了朗月,因此,业秦一度以为是老三和老五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本来只想让老三成为庶人,只要他别再觊觎东宫之位便会饶他一命。可后来景宸消失不见,他便开始怀疑老三是不是私下与那匪徒暗中勾结,他又问不出个所以然,一怒之下便将老三送上了断头台。

    等到老三到死都咬定自己手下的人只是把七皇子从宫中掳走之后,业秦又回过神来老三似乎并不是凶手。

    于是他又转过头来怀疑起了老狐狸五皇子,可老五为人十分谨慎。

    他见老三顷刻之间便就覆灭,虽说是太子业秦在前面打头阵为胞弟鸣不平,可真正下死手惩治老三、钰妃及其家族的,其实是站在太子身后一直以来都不动声色的庆帝。

    老五转过头来便知如今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太子的缘故,也不是因为七皇子的缘故,而是因为老三的势力范围已经触怒了皇帝。

    也许父皇早就已经将他当作了眼中钉。

    直到这时候,老五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的立身根本并不是母妃的势力,也不是自己那手握兵权的戍边舅舅,自己真正的立身根本在于自己是庆帝的儿子,是天岳不折不扣的皇子,而这身上的血脉,全都是父皇赋予自己的。

    于是老五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韬光养晦洗心革面,再也不妄求去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老三的血还未冷,老五想要吸取他的教训。从此只图富贵安稳,只想当一辈子闲散王爷。

    可惜,业秦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收拾一个是收拾,收拾两个也是收拾。

    一日是政敌,桩桩件件打压东宫的事情都有老五的影子在背后,既然是这样的“老交情”,便不太可能再假装还是友好的兄弟了。

    业秦的想法十分现实,老五今日是因着见到老三的下场,才免不了噤若寒蝉地想要独善其身。

    可焉知等这件事情逐渐淡了,老五的野心会不会卷土重来?

    当年仁德皇后还在时,当年自己的舅舅和外祖父还是大将军时,老三老五不是也对自己这个嫡长子十分尊重?文武百官不也都说业秦可当大任,文韬武略,不愧为东宫之主?

    可眼见母族覆灭,自己一日之间成了没有庇护的孩儿,只能拖着一个年幼的胞弟,那个时候,那些曾经器重、敬仰、艳羡自己的人,还不是一下子就变了脸?

    那些年间,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多多少少动过心思,想要来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老五如今的臣服不过只是暂时按兵不动罢了。

    再者,五皇子心术颇深,又擅长忍耐蛰伏,若是现在不抓紧时间把他解决,若是给他时间发展,老五以后定会比老三当年更难缠!

    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就连自己最为疼爱的同胞弟弟都被自己亲手扔了出去,业秦绝对不会放弃如今这痛打落水狗的最好时机。

    所以,他没有被五皇子的乖巧所蒙蔽,他也绝不会给他重新东山再起的机会。

    父皇越来越年迈,除去三皇子五皇子之外,剩下的皇子年岁还不如景宸那般大,若是老三老五都已除去,自己面前这条道路,再有谁想要来挡道,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业秦抓住了时机,老五在他的手下节节败退,最后自动请缨提前前去封地为国驻守边关。

    父皇眼皮抬都未抬就应了,可就连业秦都没想到,老五竟是这样福薄,没多久就因水土不服而生了急病,早早地就去了。

    因此一事,业秦已是明白过来,父皇愈发年迈,也愈发不爱再管自己手底下这些儿子。

    若是不出格,便也算了。若是你们打了半天有谁败了,那个手下败将在庆帝心中也同样是败了。

    所有儿子在他眼里都差不多,并没任何人比自己座下的皇位来得重要。

    庆帝喜欢聪明人,他等着这场淘汰赛最后的赢家。

    这世上只有聪明人才能懂得进退,只有知进退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个位置。

    太子不好当,可庆帝自己也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作为储君时,要懂得不要忤逆皇帝,更不能骄傲自满目无法度。可等到真的上位了,也只有聪明人才能有手段治理国家,制衡那群难缠的手下。

    业秦通过了考验,庆帝对他无可指摘。

    他也抓准了父皇的心思,明白自己只要对国君忠诚,对父皇尽孝道,那么他就是手伸得长些,想要在大理寺安插些自己的人,也算不得什么。

    本身储君就是国之重器,是要为国家办事的。

    业秦二话不说启用了王严、张桥、张烬等刚正不阿的清流,这些人本不被朝廷重用,多亏他运作才能担任要职。

    这些年来,他成功铲除了政敌,建立了以东宫为首的势力网络,他在想办法肃清天岳的法度,以救治国家内乱的顽疾。

    他一直周旋于各处势力,氏族大家尾大不掉,文臣武将也是各怀心思。

    他很忙、很累,可是,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

    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能够展现他政治手段和战略思维的舞台,他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将天岳这艘如有些破败的大船,重新带回正确的航向!

    他和自己说,做大事必然会有重大的牺牲,自己这般壮士断腕,都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

    可他这些年来,午夜梦回,总是会在梦中见到八岁时的景宸。

    那时宸儿还很小,有一日跟着一个进宫觐见的番邦将军武在僻静处碰见,那人见他骨骼轻奇便教了些招式,景宸苦苦练了好几天,便新鲜得不得了地要舞剑给业秦看。

    在梦中,那个小小的胞弟信誓旦旦地对业秦说:“哥,我会好好练剑的,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业秦在梦里笑得心酸,他不记得记忆中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可在梦中,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景宸是他这些年唯一的心病,他不知景宸到底是生是死。若是死了,他担心弟弟已成了孤魂野鬼,他怕无人替他收尸。若是还活着,他又会忍不住怀疑,宸儿为何不回来天岳?

    业秦此前从不敢往深里想,他宁愿这永远是个谜,这样他可以当作弟弟正在云游四方,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剑客侠士。

    少傅严正奇并不知道当年业秦的安排,可他心里明白景宸一直是太子心中的逆鳞。

    是以,当他得到七皇子回到天岳的时候,马上派人急急去给太子送信。

    当业秦拿到信的时候,他开心得大脑一片空白,连夜独自策马从围场赶了回来。

    一时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可当他真的见到景宸以后,却忍不住有些近乡情更怯。

    他不知景宸会说什么,也不确定他是否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他无法想象这五年之后,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胞弟,如今会是什么样。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若是景宸避而不谈过去,如今只是来找东宫太子,若是他想要将自己这些年受的苦兑换成什么好处,业秦也都会一一应允。

    若是景宸还只当他是哥哥,因自己被亲兄弟出卖而大发雷霆,他也会都受着。

    可他却没想到,景宸竟是这番赤子之心,只说自己全都能明白,也全都能理解。

    甚至,他还带回了十分重要的战报。

    他说,我回来,是听说你即将被赐封地,我唯恐你东宫之位不保,因此特地前来相助。

    这几句话,将他这些年的惶惶然全都化为一滩脏污的水,这些水渗入土壤,流进了大地深处。

    看着景宸如今已是一个大人模样,业秦心想,若是他不要这样懂事就好了,若是他责怪自己、甚至是咒骂自己,恐怕此刻自己心里还会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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