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四月春雨绵绵，春风乍暖还寒，这一日好不容易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小娘子们爱俏，纷纷穿上了春衫去玉渊潭踏春赏花，少年郎君们不甘落后，鲜衣怒马呼朋唤友尾缀大群仆从，从长街呼啸而过。路上累日的泥泞还未干透，四处飞溅的泥点子惹的街边行人和小贩气急败坏，待那群贵公子远去了，不禁高声咒骂。

    “哪里来的暴发户，一点教养也无！”

    “四大世家都闭门不出了，这街上走的还能是什么好人哪！“

    “乱臣贼子当道，世风日下！”

    “嘘！你们小声点！现在不仅有文字狱，还有言行狱！我听说东厂的鬼使把御史台的官爷都给抓了，说他们言行无状。御史台都能一窝端了，以后谁还敢说话！”

    “啧啧啧，不说话又不代表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就是，东厂鬼使能抓当官的，可抓不着我们平头百姓，我就喜欢叨叨怎么啦，柳氏能把天下人的嘴都给堵起来吗？咱们大周王朝还姓周不姓柳！“

    “唉呀呀，你真是胆子大，这都敢说！回头柳家的郡主听见了，指不定要发多大的脾气呢！“

    “一个木匠家的旁支庶女，扯什么大旗，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假郡主，真是可笑啊可笑！“

    “原来祖上是木匠出身啊，难怪不懂规矩，哎，散了散了吧，都该干嘛干嘛去。“

    不得不说帝都的百姓政治觉悟那是与生俱来的，朝廷有个风吹草动，百姓一夜之间都知道了，并且自有评判，头头是道。

    数日前宫里下来一道懿旨，加封中书令、太子太保柳阁老家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旁支庶女为从一品明珠郡主，原因是为皇贵妃柳氏侍疾有功。

    懿旨一下，朝中哗然帝都亦哗然，当今皇帝卧病十八载不临朝，太后与皇后均一心礼佛闭宫不出，太子母家柳氏家族这些年势力愈发坐大了，王、崔、卢、郑四大家族不得不避其锋芒。但这道懿旨却激起了千层浪，大周王朝的宗室们头一个跳出来不依，按祖宗规矩，历来只有皇族之女且必须是亲王之女才可封郡主，柳氏再猖狂也不能有违祖宗定下的规矩，怎能把自家的庶女凌驾于周朝宗室之上。御史台的大小官员们也不依，皇贵妃柳氏的懿旨上未见中宫风印，是无效的！

    可惜如今东厂掌权的是柳家二爷，御史台的官员们蹦跶没两天就给一窝端了，现正在大理寺集体吃牢饭呢。大周王朝建朝一百余年，历经五代，还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奇事，整个帝都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之中。

    此时位于兴昌坊四大家族之首的王家，从侧门驶出来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前面坐着两个赶车的护卫，另有三个带刀的彪悍护卫骑马随行左右及后侧，车厢里坐着教养嬷嬷周妈妈、夏云秋水两个大丫头和王家长房的嫡女王七娘。

    “小姐，一会到了您可别冷着脸，回头外头又传您什么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混话了，老夫人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又要禁足，那可如何是好？“秋水苦口婆心地劝道，刚才这位小祖宗出门前老大不乐意，扬言 “这赏花宴本就不是我要去的，赏脸去了还要我强颜欢笑，真真是做梦！“

    王七娘年约十四五，雪肤菱唇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生得尤极好，犹如寒潭般清澈，波光闪烁间烨烨生辉，令人见之忘俗。她素来不喜穿红着绿，今日一身天水碧交颈宽袖裙，腰间用深青色的腰带系了，垂下两枚精美的镂空玉佩禁步，头上挽着少女发髻，只插了几朵晶莹珠花，莹白饱满的脸庞上薄施粉脂，端的是清丽无双。此时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册话本子，闻言哼哼道：“不相关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关本姑娘什么事？“

    夏云在旁煮茶，抿嘴笑了：“哎哟喂，在老夫人面前对质时，您再来说这话。“

    王七娘目不斜视地道：“我说今儿车厢里怎么这么吵，原来进了只乌鸦。“

    夏云可不怕这尊纸菩萨，回道：“奴婢是乌鸦，主人怕也不是凤凰。“

    王七娘杏眼一瞪：“这么想当乌鸦？信不信我立马给你改名叫乌鸦？凤凰也是鸟儿，本姑娘才不稀罕当只呱呱叫的鸟儿！“

    秋水在旁边苦苦忍笑，拽了拽装睡的周妈妈，周妈妈无奈睁眼道：“七娘，您是王家长房的嫡长女，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王家女子的风范，亦是家族姊妹们的榜样和表率。今日出门在外，务必做到待人接物和颜悦色，言行举止方面更要谨言慎行，您马上就要及笄了，不可再如小姑娘般任性了。“

    王七娘扫兴地丢开话本子，取杯茶喝了，撅嘴道：“周妈妈，您是祖母的亲传弟子吧？这口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祖母放您在我这是浪费人才了，您该盯着十三才对！您要盯着十三，我敢打保票，十年之后他必得中状元！您看，要不要我在父亲母亲面前举荐一二？“

    王十三郎是王七娘的嫡亲弟弟，今年将将九岁。王家长房四男一女，前面三个郎君都是谦谦君子，好学又知礼，到了七娘这里，因为是长房唯一的女儿，便格外娇宠了些，到了十三郎那里，是这一代的小幺儿，打小嘴巴甜又会粘人，老祖宗爱不释手，宠得没边了，不爱进学只成日在内宅里调皮捣蛋。教养嬷嬷是一年一换，私下里都说十三郎磨死个人。七娘虽然娇蛮任性了些，跟十三郎比起来，阿弥陀佛，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妈妈忙笑道：“老身知道了，知道了！今日就说到这，再没话了！车里头没外人嘛，七娘自然松快随意些，等到了地方，下了马车，您自然就是世家贵女的表率。您接着看书，接着看！“

    王七娘于是重新拿起话本子翻起来。

    夏云挺起胸膛道：“那可不，这满帝都的贵女，不管是论相貌还是论才学论风度，咱们小姐若说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不管是哪一府哪一家的夫人太太，提到咱们小姐，都得赞一句当之无愧的帝都明珠！ 还有呢，这些天外面都在传，说皇贵妃故意封的明珠郡主，就是嫉妒咱们小姐！“那得意的样子，浑然忘了方才她家小姐要给她改名叫乌鸦。

    王七娘闻言嗤笑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话本字道：“什么帝都明珠，本姑娘又不稀罕，谁爱当谁当。”

    秋水赶紧捂夏云的嘴：“这些话你在家和小蹄子们说说也就得了，怎的出门还说？诚心让人笑话不成？还敢扯上皇贵妃，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夏云不服地辩解道：“妈妈不是说了这是在车里嘛，又没外人，可以松快些，是吧妈妈？您喝茶。“

    周妈妈接了茶，笑眯眯点了点她的小圆脸，道：“秋云说得对，你呀，还是小孩子心气。我跟你们说呀，往后就是在家里也不能再私下编排宣扬这些话，万一有客人来咱家，被客人听去了呢？王家几百年世家底蕴，讲究的是低调守拙，可不兴狂言浪语的，咱们家的人，上上下下越是谦虚越让人觉得知礼呢。“

    秋云听了，连连点头：“早前我在老夫人院子里时，裘妈妈也是这么教导的。咱们做奴婢的万万不能给主子惹事，要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

    秋云是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王家老夫人出身崔家，家教极严，家中每个孙子孙女分院子单过时，都要从自己身边选一个得用的教养嬷嬷、一个稳重的大丫鬟送过去。

    夏云听了有点蔫蔫的，不服气地问：“连在家都不能说啦？那凭什么柳家的丫鬟小子们，个个张牙舞爪，猖狂得很呢？”

    周妈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柳家才得势三十年，自然不知长盛了几百年世家的规矩！怎地，你羡慕了？”

    夏云忙摇手：“我没有！这怎么可能呢，咱们府上在帝都那可是顶顶的荣耀，别人一听说我是七娘身边贴身伺候的，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话虽然也不谦虚，但周妈妈是发自内心地认可并自豪的，王家如今是公认的四大家族之首，王家老爷子王重景十七年前就官至正一品内阁首辅，加封中极殿大学士，王家长子王松仪如今任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王家次子王柏仪如今任从三品北直隶都转盐运使，王家长孙王屹之五年前出仕，现任从五品鸿胪寺少卿，王家次孙王峤之两年前高中榜眼，现任正六品内阁侍读，这还仅仅是王家长房嫡系一脉，王家另有偏房旁系十数人在朝中为官，更与崔、卢、郑三家世代通婚，显贵姻亲无数。放眼帝都乃至整个大周朝，只有宗室里的两位亲王和后起之秀柳家堪与比肩，已真真是显贵之极了。

    像周妈妈这样在王家担任教养嬷嬷的，若是愿意出去做事，普通的官宦之家必得打破头才抢得到，抢到之后还得奉为上宾，到时候说起来自家的女儿和王家嫡女一个教养嬷嬷教出来的，将来议亲必得再上几个台阶。秋水和夏云这样自小在王七娘身边服侍的大丫头，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就比普通人家的小姐强上许多，更别提跟着主子出门见识交际，那是普通人家完全不可企及的高度。将来主子婚配，必然也是一等一的门第，嫁个府中管事或主子宽仁放了奴籍，嫁到中等人家做个正室，都是安安稳稳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