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银秋见商璟嵘对着拐角口发呆,主动开口。

    “山容公子可是想要寻一处清净地?后边有一处凉亭,不对来客开放。”

    她知道像山容这一类的江湖人士,大多厌恶俗世喧嚣。

    若不是为了小姐,只怕这位山容公子不会在温宅多待一时半刻。

    商璟嵘婉拒了银秋,“多谢银秋姑娘的好意,我想先一个人到处走走。”

    银秋也不强求,福身后回到了温知梵的身边。

    形形色色的人围在温知梵的身边,她八面玲珑地与各方应酬,丝毫看不出半点初出茅庐的懵懂。

    温知梵朝银秋回来的方向望去,恰好看见商璟嵘与尚未离去的商璟嵘对视上了。

    商璟嵘没想到温知梵会突然望过来,心脏猛地一跳。

    幸好有面具的遮挡,没让他略微失神的表情被对方看个一清二楚。

    温知梵隔着人群朝他一点头,表示打招呼。

    商璟嵘与她遥遥对视一眼,行了个揖礼后转身离去。

    在走过拐角后,他往墙上一靠,用手按了下脸上的银色面具。

    脸上的热度在慢慢消退,脑中回想起的记忆却愈发清晰起来。

    是多少年前呢?

    三十年……四十年?

    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

    当时他还没上战场击退北狄,成为令人又惧又敬的将军。

    因为从小在军营里历练出了一身杀气,却懒散于收敛,身边的人惯常会用暗藏畏惧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那一日于碧波上,他看见了一位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姑娘。

    那时的温知梵已经接手温氏许久,在豺狼虎豹环伺的环境下,她快速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

    难得有个空闲的日子,她和银秋一起泛舟碧波上。

    见湖中莲花开得亭亭,她忍不住伸手去摘。

    商璟嵘站在岸边,见到小姑娘探出半个身子在舟外的举动,被吓得心都提起来了。

    其实,他自认从不是什么冷心冷情之辈,甚至还颇为爱国爱民。

    但因着一张冷肃的脸,所有人见他都大气不敢喘。

    好像他随时会抽出长剑,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温知梵的举动让小舟晃了晃,但有银秋站在另一头,倒也没出什么问题。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商璟嵘没走,而是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握着一枝荷花的少女。

    鹅黄色的锦衫被夏风吹得微微飘动,搭配了一条披之于双臂,舞之于前后的披帛。

    如花似画的场景让岸上许多踏青的游人都被惊艳了。

    有位蓝袍公子小声问:“这是哪家的女子?也不知是否婚配。”

    同行之人认出了跟在温知梵身边的银秋,“好像是温氏的千金?”

    原本面色痴迷的男人如同被这句话当头一棒,脸色逐渐怪异了起来。

    “温氏……就是前年闹得纷纷扬扬的那位女老板?温知梵?”

    “是她。”那人愈发肯定,“她去烟帛坊找金万典的时候我在场,就是她。”

    蓝袍男子又看了一眼温知梵,只是此时眼中已经没有了沉醉的神情。

    他仿佛是骤然变成了什么朝廷重臣,亦或是受人追捧的大才子,看向温知梵的目光里满是不屑。

    “原来是她啊,女子经商,不伦不类。”

    男人的同伴同样惋惜,“谁说不是呢。”

    “这温小姐长相如此貌美,若是老老实实嫁个好男人,在家本分地相夫教子,未来的日子指不定有多快活。如今……唉,不提也罢。”

    两个人站在岸边高谈阔论。

    若是不听内容,还以为是在说什么家国大事。

    这时,一道极尽嚣张的男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迟刃,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听清内容后,两人不解地望向声源。

    被称为“迟刃”的护卫恭敬回答:“回少爷,并未听见。”

    “奇怪了,你怎么会没听见呢?”

    一名穿着乌金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岸边,他眉目深邃,刀刻斧凿的侧脸看起来带着浓浓的生人勿近意味。

    商璟嵘看着迟刃,故意皱起眉头,装出一副疑惑的模样。

    “那我怎么会听到一种似猪非猪,似人非人的声音?”

    迟刃面无表情,但十分配合商璟嵘的恶趣味。

    “许是边上那两位公子发出来的声音。”

    两人晕头转向地听了一会,这才明白商璟嵘这是在骂他们不是人。

    脾气爆一点的蓝袍男子顿时就要发火,却在看到商璟嵘的打扮后哑了火。

    单一双锦靴就用金线绣出了许多华贵的纹样,更别提他身上那件黑金色的长袍了。

    蓝袍男子自知对方非富即贵,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只能憋着气拱了拱手,问:“这位公子为何无缘无故辱骂我与我的同伴?”

    “真是奇了怪了,你们站那说了那位姑娘半天就不是辱骂,我就问了一句,你们全跑来指责我了。”

    蓝袍男子本就在学堂受了气,见着商璟嵘和他好声好气说话,还以为对方是个好拿捏的人,顿时壮着胆子反驳。

    “这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定,男主外,女主内。若是全天下的妇人都像她一样不守妇道,成日在外抛头露面,这世道不得乱套了?”

    “这老祖宗还留下来规定,穿蓝袍的男子不能踏青,怎么不见你遵守?”

    蓝袍男子越听越不对劲,“我熟读百家卷,怎的不知你这所谓的规定?莫不是你编来框我的吧!”

    商璟嵘十分欠揍地一笑,“你没听过当然正常,这是你祖宗我刚刚说的,要是你上点心,就现在回去记下来,奉为圭臬。”

    蓝袍男子气急败坏地抬起手,竖着一根手指对商璟嵘虚虚晃了几下,脸都被气红了,还是不敢对商璟嵘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举动。

    “我看你刚刚评价那位姑娘的时候,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怎么到现在就哑巴了?”

    蓝袍男子的同伴比他有眼力见多了,见商璟嵘是个不好惹的,早就悄悄溜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几番对话下来,商璟嵘已经没有了耐心。

    他挥挥手,对迟刃道:“把他舌头割了,再让他进水里洗洗嘴,长长记性。”

    蓝袍男子惊恐地向后退一步。

    家里凑给他买书的钱他全用来与同窗在酒楼与赌场挥霍,书没读进去多少,身体倒是养坏了个十成十。

    一副外强中干的身体,带来的反抗对于迟刃来说几近于无。

    在迟刃抽出长剑的那一瞬间,一道轻柔温婉的女声出声制止他们。

    “且慢,公子。”

    迟刃见声音的主人是商璟嵘刚刚维护过的温氏千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望着商璟嵘,等待对方下达指令。

    商璟嵘摆摆手,迟刃顺势松开拉着蓝袍男子衣领的手。

    蓝袍男子被迟刃抽剑时的带来的刀刃嗡鸣吓得不起,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连滚带爬往远处跑去。

    很快蓝袍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商璟嵘收回目光,有些不自在。

    “刚刚那个酒囊饭袋在说姑娘的不是,在下一时气不过,出手教训了一下。”

    温知梵面色不改,甚至细看瞳孔深处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公子可是刚来江南?”

    “是,昨日刚到。”

    温知梵点点头,“若是公子在江南多待两日,就不会在意刚刚那人的言论了。”

    商璟嵘嘴唇微翕,却也明白自己的一切安慰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仅仅是因为他和温知梵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还因为温知梵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人的言论。

    十七八岁的少女,内心强大得令他几乎震撼。

    初到江南,他只听见那些污秽言论的冰山一角,就已经气得维持不了风度。

    身在风暴中心的当事人,听到的恶劣程度只怕是只增不减。

    温知梵用那双如秋谭般潋滟的眼眸望着商璟嵘,“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仁慈?”

    商璟嵘仓促地低下头,不明白自己心里那股陌生的情绪来自何处,“不会。”

    “公子不是江南人士,可能不太清楚。”

    温知梵语气淡淡的,带着她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气质。

    “在江南,温氏想要让一个人死很简单,让他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也不难。”

    商璟嵘明白了温知梵的意思,“你是说……”

    “刚刚那人名叫甄翰扬,平生好赌,家中凑出来让他买书的银钱全被他输了个精光,可你猜,等下他在路上捡到一锭银子,是会用它还清债务,还是继续来一场豪赌?当然……他很快就会被发现,用了假银子来置换筹码。”

    商璟嵘顿时想通个中关窍。

    若是这场豪赌也输了,甄翰扬该用什么来填平用假银子输掉的赌债?

    手,脚……命。

    这招数听着阴损,但想要避开其实也很简单。

    不要招惹温老板,不要去捡不义之财,不要去赌坊……

    千千万万条道路,只要避开其中一点,命运就会拐向其他地方。

    可是甄翰扬绝对舍不得这比白白得到的天降之财。

    这是一局有解,却避无可避的棋局。

    “是在下莽撞了,差点坏了姑娘的事。”

    商璟嵘丝毫不觉得温知梵心思深沉,反而很高兴她是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

    不会让自己吃亏,疼的痛的都是别人的。

    温知梵摇了摇头,解释自己的用意。

    “我本不欲与他计较,但见公子与我素昧平生却仗义出头,还是觉得……”

    商璟嵘心里隐隐有些期待:“觉得什么?”

    “觉得这样的人,不该脏了公子与您下属的手。”

    夏季的风带来灼热的气息,满塘荷花开得正盛,清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潮湿的水汽被风吹拢在一起,顷刻间被风团打散在岸边人的身上。

    这一团水汽似乎变成了蒙蒙的雾,灼热的热气也攀缘上了他的身体。

    商璟嵘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太阳晒得发烫,但最热的还是脸上。

    只需要温知梵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能让在战场上都冷静自持的九皇子殿下乱了阵脚。

    这是商璟嵘和温知梵的初遇。

    对于温知梵来说,这是她与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见过的最后一面。

    对于商璟嵘来说,这是在温知梵死后的几十年里,日日困住他的美梦。

    触之即碎,依旧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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