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逢

    半月后才是曲江游宴、雁塔题名。新科进士需送金花帖子附附在家书中,以报登科之喜。家中稍富裕者,则会大摆三日流水席,以馈赠亲戚乡里、显示得蒙选中、皇恩浩荡。

    “喻知”并无亲朋好友可宴请,反倒是正中沈知予下怀,乐得清净自在。如此便能回府,静待铨选授官了。

    沈知予悠闲地走回小院,发现地上散落着写着“喻知”的大红帖子,门环也有些松动了。

    她有些忍俊不禁,想来是报喜人想来领些赏钱,而屋内无人,再三敲门都不应,便愤而离去了。这里整日空置终究不是办法,将来有了同僚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露馅。

    沈知予走到墙角,拨开已及腰深的杂草,轻轻拨动其中机窍,就出现了一扇小门。她微微弯腰,穿过墙角,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成乐侯府中的别院,正是她自己的院子。

    成乐侯沈淮,正是她沈知予的父亲。沈淮自小就对她不闻不问,更把她们母子俩安排到偏院,眼不见心为净。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避开世人眼光披着喻知的身份拥有另一片天地。

    进了内院,她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门各叩响三声,这是她同唯一的丫鬟映月约定的暗号。

    她模仿映月的声音道:“小姐,总窝在卧室里对身体不好,出来透透气吧。”

    映月应声开门,二人进屋后又把门死死锁上了。映月戴着帷帽,几乎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她们俩身形相似,远远一看还真的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她自小身体不好,进补了不少名贵药材才勉强养得不那么娇弱,衣食住行与常人无异。但她仍然未雨绸缪,特地扮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府上其他人嫌她晦气,也甚少来到这里。最近更是声称得了疹子,面目红肿不能示人,这才有了正大光明遮盖面容的理由。

    映月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我好怕有人来揭穿我,那您的清誉就不保了······”

    沈知予很快褪下男装,紧紧藏在箱底,跟映月互换了衣裳。

    她看映月着急,打趣道:“清誉有什么打紧的?身败名裂了,府上还是得养着我,一辈子当个闲人不好吗?”

    映月看出沈知予没个正经,气得跺脚:“小姐!我可是在担心您!”

    沈知予沉默了一瞬:“再等等,很快了。”

    映月没听懂:“什么很快了?”

    沈知予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映月知道她从小服侍的小姐跟别的娇娇贵女不同,自有一套主意和打算,她也插不上手,也就不问了。只是近来小姐不在的时间越来越多,让她感到莫名心慌。

    这时,不速之客来了。只听得外面小厮高喊一声:“如夫人到——”便有一阵扑鼻的香风涌来,沈知予嫌恶地皱了皱眉。

    所谓如夫人,“如同正室夫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破坏她阿爷阿娘感情的妾室。欺她阿娘走的早,早早吹了枕边风骗去了管家之权,就开始耍起了侯夫人的威风。平日里沈知予都是避之如恐不及,未曾想她今日居然主动上门。

    如夫人似是嫌弃她闺房里设施寒酸,也不肯落座,只直直立在院里遥遥朝她开口:“知予,明日徐国公府上宴请群臣,京城中公子贵女许多都去。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我带你去为你择一佳婿可好?”

    徐靖就是徐国公府上这一代的儿郎,八成是为了庆祝他高中榜眼,宴请全京城的适龄闺秀前来相看姻缘。

    若说这如夫人是为她好,沈知予是绝不相信的。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沈知予不动声色道:“您只带我一个人去吗?”

    如夫人明显梗了一下:“这······你的妹妹知画也跟着一起去。她虽然还未及笈,但如果有合适的好儿郎,早早订婚也是一桩美事。”

    沈知予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如意算盘真是打的梆梆响啊。特意等到这么晚才告知她明日的宴会,明摆着让她没时间准备,灰头土脸地去等着被众人嘲笑;再者她谎称自己脸上生了疹子,面上有异,去了更能衬托出妹妹的容光焕发;再者说到阿爷耳朵里,又是她当个贤惠母亲,操心女儿婚嫁之事。竟是好处都占完了,不留一点余地。

    就算你想攀国公府的高枝,人家又何尝瞧得起你这个没落侯府上的小小庶女呢?

    沈知予并不留任何余地:“我身体有恙,不去。”

    如夫人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阿爷了,他也同意了。怎么,你要违逆你阿爷的意思吗?”

    原来是先斩后奏,怪不得这么气势汹汹。

    如夫人又补了一句:“去人家府上还带着帷帽终究失礼,你自己想个什么法子遮盖一下吧,只要别太吓人就行。”

    沈知予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但心口还是有些沉沉的。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会心痛的吗?

    她的阿爷,从来不曾考虑过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就像从来没有过她这个女儿一样。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此时的无能为力不过是暂时的。等到她终有一日羽翼丰满,就再也不必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毕竟人还在侯府,直接违逆父亲没有什么好处。

    沈知予道:“既然阿爷发话,我自然是听的。”

    如夫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洋洋地走了。

    成乐侯府虽有爵位,并无实权,在这卧虎藏龙的长安城也没多少话语权,故而只有沈知予、如夫人、庶妹沈知画三人同车前去。

    沈知予连夜用药水在脸上催生了一片红疹,但她并不想让如夫人春风得意,便用淡彩红墨在细细勾勒几笔。她身着白裙,清雅出尘,虽仍能看出些许病气,乍一看却是数朵娇艳桃花生于颊边,别有一番窈窕风情。

    沈知画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一身锦缎新裁的衣裳,一副价值不菲的金玉头面,但过于繁杂,反倒落了下乘。跟沈知予站在一起,倒像是神仙妃子旁边侍立的丫鬟了。

    沈知画气得指甲快陷进肉里,阴阳怪气道:“辛苦姐姐病里还收拾良久,看来是期待金龟婿多时啊。”

    沈知予淡淡就堵了回去:“我可比不上妹妹。明明尚未及笈就心急择婿,难道是害怕我们国公府上的庶女没人要?”

    这话可戳到了沈知画的肺管子,她气得浑身发抖,又不够机灵,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得自己生着闷气。

    沈知予暗中提防着,以免这不知轻重的母女俩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徐国公府世代忠良,几乎每一代中都有能独当一面的名将,圣上倍加恩宠,府上气派自然是与成乐侯府这等没落门庭截然不同。

    徐靖作为今天的主人公,自然是众星捧月,来往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国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楚王世子跟徐靖关系亲厚,自然也在宾客之列。他极爱与狐朋狗友们厮混,此时已经开始拼酒,时不时响起一阵阵哄笑声。

    论相貌,论家世,论才华,徐靖确实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郎君,难怪如夫人这母女俩上赶着倒贴。

    她一进来就看到如夫人跟端茶倒水的小厮疯狂使眼色,果然是早有串通。这小厮还不停地往沈知予身上瞟,手里端的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此物十分名贵,也就是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舍得破费拿出来款待宾客。

    初春的天气已经并不如何寒冷,沈知画却拿出来了一条披风放在膝上。想想母女二人平日的做派,沈知予已经猜到了她们想做什么。

    先设计让她打翻酒杯,背上粗手笨脚、不敬国公府的恶名,再让沈知画大方懂事地前来替她告罪解围,给她披上一件披风,博一个机灵懂事之名。

    想的倒美,想拿她做阀子,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那小厮端上酒杯,沈知予定睛一看,果然酒杯底部已有裂痕,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打翻。

    台下歌舞正盛,西域舞姬的胡旋舞正是时兴,如此排场让大家都移不开眼。

    沈知予在袖中摸出一根银针。她虽然力气不大,无法做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但改变这个小小的酒杯的位置却是轻而易举。

    “叮——”银针碰上酒杯发出清脆一声,但在满场乐声的掩盖下无人在意。

    “啊!”沈知画察觉到腿上一股凉意,低头才发现一片暗红已经浸湿了她重金买来的衣裙,忍不住惊叫出声。如夫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恨剜了沈知予一眼。

    毁了衣服,自然是不敢声张,也没法苦心钻营钓金龟婿一事了。精心策划的一场局,结果是满盘皆输。

    沈知予耸耸肩,心想:“你不仁,怎能怪我不义?”

    一曲舞毕,她只觉得厌烦,便告退离席,想稍微出去透透气。

    徐国公府地势得天独厚,府中自有温泉泉眼,又兼有造林之精妙,故而冬暖夏凉,为人啧啧称道。

    其中一景便是月下桃花林。外面的桃花尚未盛开,而此处之桃花得了温泉的妙处,盛开极早极盛,与月色相掩映,令人感觉如坠仙境。

    沈知予一路走一路赏,心中郁结之气都被这美景遣散了不少。她走着走着,心中生出些疑问。今日宾客众多,这桃花林中怎么空无一人?

    忽然听得树上有一人声传来:“你是桃花林里的神仙姐姐吗?”

    楚王世子?他不是应该在宴会上觥筹交错吗?怎么会跑到了树上?

    遇到这种意外情景,沈知予瞬间神经紧绷,思考起对策来。这事绝不能声张——桃林幽会可不是什么好名声,纵然她不在乎这些,但是她很怕麻烦,尤其是这种得不到任何好处的麻烦。

    沈知予挤出一个她自认为灿烂的笑容:“正是。我在这桃花林中修炼千年,不知您呼唤我有何贵干?”

    楚澈从树梢一跃而下,双眼亮晶晶的,未长成的少年眉眼中还透露着些稚气。酒气扑鼻,原来是他醉酒了。沈知予的心稍稍定了一些,醉酒的人只要不乱来,都还能应付。

    他问道:“你能帮我酿出来世上最好的桃花酒吗?”

    酿酒?号称京城第一纨绔的楚王世子居然巴巴地跑来问这种事情?这种反差感让沈知予有点想笑,但她硬生生忍住了。

    她信口胡说道:“这简单。天然温泉水养出来的桃花花瓣,昆仑天山千年坚冰融化的雪水,再存一段月光进去,就能酿出世界上最清冽的桃花酒了。”

    楚澈居然真的信以为真,开始一片片拣拾起地上的花瓣来。

    沈知予虽然心里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究是好奇心作祟:“你酿桃花酒是为什么?”

    楚澈有些害羞:“将来要送给我最喜欢的姑娘!就像我阿爷对我阿娘那样喜欢!”

    他这样的出身,婚姻大事怎么可能由自己做主呢?

    楚澈捧了一手的花瓣,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颓然坐在地上:“但是,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我吧。”

    沈知予开解他:“你是楚王世子,哪有人会不宠着你呢?”

    他只是茫然摇头:“阿娘说,他们给我留的荣华富贵足够让我做任何事情,却唯独一点,不能太优秀。”

    他语气中几乎都能尝出苦涩来:“哪有姑娘会喜欢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呢?”

    楚澈的话跟沈知予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了。

    于是她在月下桃林中对他说:“等你把世上最好喝的桃花酒酿出来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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